来时,日已偏西。这会儿他的手有些发抖,得得瑟瑟地打开皮箱,取出蒲团坐下,两眼显得朦胧迷茫,脸色却变得红润,喘气时吐出的酒气,不时传到甄永信鼻孔里。借着酒劲儿,再给人解卦时,声调明显高了许多,抑扬顿挫,拉着长音,南方口音也重了起来。你还别说,这种酒气十足的南腔北调,却帮他招来了一大群客人,老先生不紧不慢,头头是道地挨个掐算,一枚枚铜板,不住地收进箱里。两旁的同行,都看了个眼热,心里开始忌妒这两腮已经塌陷、被鸦片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老南蛮子。
又过了几日,一天下午,老先生回来时,浑身抖动厉害,走路时两脚无根,东摇西晃的。放下皮箱,却无意去打开,就势躺到地上,头枕皮箱歇下了,传来的酒气,也比往常浓了些,熏得甄永信有些恶心。
傍晚,站前广场上的行人稀少下来,一排眼明眼瞎的神算们,纷纷收了卦摊儿。甄永信也装好八卦图,打算离开时,见身旁的老先生头枕皮箱,发出鼾声。物伤其类,心里不免滋生一丝同情,上前推了推老酒鬼,轻声问,“老先生,天儿不早啦,该回家了。”
老酒鬼停了鼾声,眨巴一下干涩的眼睛,瞟了甄永信一眼,又向天空望了望,咕噜一声,“天亮了吗?”
“不是亮了,”甄永信忍不住,笑了,“快黑天啦,该回家了。”
“回家?”老酒鬼像自言自语地问,眼里有些湿润,“家在哪儿?阿拉从年轻时起,就不知道家在哪里啦。”说完,一只胳膊强撑起身子,另一只手伸向裤裆,摸了一吧,问,“这么说,刚才下雨啦?”
“没有下雨呀,今天是大晴天。”甄永信说着,往老酒鬼裤裆看,那里已是湿漉漉地一片,知道他醉酒时,把裤子给尿了,跟着,就闻到一股臊臭气味。
老酒鬼并不介意自己的窘态,喃喃自语道,“老弟,咱算不过那些奸商啊。你瞧,往常他往酒里掺水,我喝两大碗,正好;今儿个,他忘记掺水了,我喝两大碗,就醉了。”说罢,呵呵地傻笑起来。笑过之后,试着起身,却觉得有些吃力,望了望甄永信,问,“老朽还有些醉意,老弟可愿扶老朽回旅馆?”
“一道走吧。”甄永信边说,边伸手扶老酒鬼起身。老酒鬼身子极虚弱,胳膊的皮下,仿佛裹着的不是肉,而是水,抓住他胳膊,透过皮肉,甄永信似乎感到,已经握住了老人的骨头。
在站前广场南边,过了马路,向东拐,有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便是老人的住处。旅店里过道极窄,不容二人并行,必须侧身才能走过。到了房间,怕老人的下身把床铺弄湿,甄永信帮着把他的裤子脱下。老人就光着身子,爬上床,扯过被子披在身上。甄永信手上已经沾了尿水,正要洗手,索性把老人尿湿的衣裤,一块装进盆里,打来清水,浣洗起来。在家从未洗过衣服,冷丁干起这活儿,也不带劲儿,只是胡乱把尿碱洗去罢了,拧干后搭在床头。
这会儿,老人差不多醒了酒,看着平日坐街的同人在照料自己,心里好生感激。见甄永信把脏水倒掉,就喊他过来,座在床边休息,二人就此成了知己,话也多了起来。
“老弟年庚几何?”
“虚岁五十一。”甄永信答道。
“壬酉年生人。”老人听过,自言自语道。“我听老弟平日里言语斯文,该是求得过功名之人吧?”
甄永信惊叹老人功底老辣,心里暗暗佩服,便不敢拿假话蒙他,“老先生眼明,晚生光绪十八年,侥幸中过童子试秀才,本想再有进步,不料倭人入侵,割去辽南,晚生功名梦碎,迫于生计,游走于江湖之上。”
“造化弄人,生生毁了一世英才。”老人慨叹一声,像似自言自语,甄永信却分明听得清晰,老人这是在褒奖他,心中大感快慰,谈兴高涨起来,把近日心里的迷惑亮了出来。
“晚生听老前辈的口音,好像是江浙一带。想那东南是繁华地界,前辈何不在那边发财,却到这里来锱铢赢余?”
见甄永信问,老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啊,”沉默片刻,说道,“想当初,老朽也是出身豪门,父亲在上海,开有三家当铺,老朽是家中独子,少不得父母溺爱,一小娇生惯养,身上的毛病就多了起来,起初是逃学,接下来是逛窑子,接下来是赌博,再接下来是抽大烟,成天和一些酒肉朋友在街上游手好闲,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所有的毛病就沾全了。老天狠心,在那一年,让我双亲驾鹤西归,儿就从母掌心儿的宝贝,一下子成了孤儿。不通经营,成天和一帮狐朋狗友鬼混,只两年功夫,三家当铺全都改姓易人。见我成了穷光蛋,一帮酒肉朋友也作鸟兽散,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整日里浪迹街头,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勉强弄个温饱,二十岁那年,遇上了‘大师爸’过江龙,收我为徒,开始随‘大师爸’游走江湖。‘大师爸’见我机灵,有悟性,会做事,把我当成真传弟子,口授《英耀篇》于我,只怪我不争气,屡屡触犯行规,盛怒之下,‘大师爸’将我扫地出门,勒令不得在江南做局。我便只得到北方来……”
“你坏了什么规矩?”甄永信对“江相派”山规,极感兴趣,不等老先生说完个人的简历,插嘴问道。
“‘江相派’山规太多,约束弟子极严,比方说,不得骗色,不得做‘瓜’‘一哥’……”
“什么是做‘瓜’‘一哥’?”甄永信太着急,等不及老人把话讲完,紧着问。
“就是在做局时,不把本分的老实人置于死地,一旦那样,就会让人识破你,坏了门风,断了自己和同人的财路。”
甄永信恍然记起,自己当初拜徐半仙学艺时,徐半仙也曾这么叮嘱过,只是不如“江相派”讲得这么职业,结果自己自作聪明,就惹出了人命官司,被迫亡命天涯。看来这“江相派”还真的绝非浪得虚名。必有更专业的秘笈深藏不露,怕错过眼下的机会,甄永信跟着问,“老前辈刚才提到的《英耀篇》,是一部什么书?”
老酒鬼闻言,脸上略显为难,顿了一下,说道,“《英耀篇》不是书,是‘江相派’的真传口诀,通常是‘大师爸’口授给真传弟子的。‘英’是指一个人的家世;‘耀’是指通过巧妙的手段,洞察问卜者的家世,以便因势利导,把银子赚下。一般同门弟子中,只有‘个头’能够‘压一’者,才能获此真传。”
“‘个头’、‘一’是什么意思?”
“就是仪表堂皇,能让问卜者见而敬服,天质聪慧,口才极佳者。”
“老前辈可肯把《英耀篇》说出,让晚生听听?”
老酒鬼轻笑一下,说道,“其实,第一天见到你,刚一搭话,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空子’”
“什么是‘空子’?”
“就是没获‘大师爸’真传的江湖客。”老先生解释之后,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只是看了你两天,觉得你功底坚实,‘敲’、‘打’、‘审’、‘千’、‘隆’、‘卖’还都有样儿,不亚于‘江相派’已出师门的真传弟子,便知你悟性极高,绝非等闲之辈。”
“老前辈请慢些,学生有些懵懂,刚才你说的‘敲’、‘打’、‘审’、‘千’、‘隆’、‘卖’,是指什么样说的?”
“这是算家探明问卜者家世和欲求的手段,所谓‘敲’,就是用言语去探明对方,据我观察,这一点,你已做得不错了;‘打’,就是在和问卜者交流时,趁其不备,突然问起你想知道的事端;‘审’,就是根据问卜者的言语、神态、衣饰等,作出适当的定位判断;‘千’,就是恐吓威胁;‘隆’,就是吹捧恭维;‘卖’,就是妄下断语,让问卜者心服。这些都是教条,具体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