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芳赶到县城时，已经是上午九点来钟，批斗大会已经开始了，眼前的情景的确让她吓了一跳。

    街道两旁到处是飘扬的红旗，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高声喇叭声震耳欲聋，在高唱着革命歌曲。街道上人来人往，就像平时过年过节一样热闹。正当她在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一大群人敲锣打鼓，高呼着口号，押着几个“牛鬼蛇神”过来了。王小芳连忙退到路边上，她不知道这些游斗的是些什么人。只见那些人有的戴着高帽子，有的剃着“阴阳头”，脸上涂脂抹粉，身上穿着花花花绿绿的戏袍，有一两个女的，脖子上还挂着一长串破破烂烂的鞋子。

    看到这样的一群人过来了，街上的人都来劲了，疯狂地围了上去看热闹。只听到他们在大声说，快去看啊，剧团里的那伙牛鬼蛇神来了。哈哈，真好看！

    王小芳一听“剧团”两个字，不由得心头一紧。我不是正要去剧团找马昌达吗？难道说他也在里面？

    这时，又听到旁边有人在大声说，你们快看，马昌达那个大流氓来了！看，那个剃着阴阳头的。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哈哈，看他还神气得起来么？

    嘿，那家伙，现在总算倒霉了吧。

    是嘛，快三十了还不结婚。好女人都让他给搞光了。

    你眼红什么？他就是不搞也没有你的份啊，哈哈……

    身边那些人的议论，好像是故意说给王小芳听的。但是，她并没有相信这些人的议论，她并不认为马昌达真的就是个大流氓。王小芳虽然没有任何理由说服自己，完全是凭一种直觉，就不认为马昌达真像那些人所议论的那样。她清楚地记得去年秋天的那个晚上，当自己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惶恐不安；当自己主动向他要照片的时候，他又是那样的十分的不情愿。既没有对自己动手动脚，又没有轻佻的言语。世界上哪有那么安分守己的流氓？

    这时，王小芳也用力挤了过去，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马昌达。只见马昌达被剃着一个难看死了的阴阳头，浮肿的脸上有许多伤痕。这时他耷拉着脑袋，双手反绑在背后，被人推推搡搡地走着。马昌达的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脖子后面插着一根标子，牌子和标子上都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打倒大流氓马昌达！”“马昌达”三个字还被圈了起来，上面打着几个红叉叉。

    一看到马昌达这种样子，王小芳的眼泪立即忍不住溢了出来。她知道在这些日子里，马昌达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一个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挨打挨斗之后，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有的只是冷眼和歧视。当时，王小芳真想挤过去，一把抱住他，去抚摸他脸上的伤痕，去安慰他那受伤的心。但是，她知道当时的环境是不允许自己这样做的。自己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只会让他受到更大的伤害，只会让他被当成是一个真正的大流氓。

    就在这时，口号响起来了，在一阵阵的口号声中，有许多人从人群中挤过去，用手中的棍棒和皮带随意地鞭打这些人，好像这些人就是不听话的牲口一样。在这些被打的人当中，马昌达受的伤最重。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突然从人群中冲了过去，拔下马昌达脖子后面的标子，在马昌达的头上，狠狠地用力一击。只听到“咔嚓”一声，那根标子断了，马昌达的头也破了，顿时鲜血直流，一下子就淌到了他的脖子上。马昌达身子一歪，当场就晕过去了。两边戴红袖章的红卫兵还是架着他，几乎是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两边看热闹的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大声喊，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个地主份子的狗崽子！打死这个臭流氓……

    王小芳让眼前的情景给吓坏了。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啊！公社王书记被刘新民打得头破血流，她也是听刘新民的父亲说的，自己并没有亲眼所见。王小芳并没有想到，原来文化大革命打起人来，竟然是这样的疯狂，这样的残忍。王小芳已经没有挤进去的勇气了，一时吓得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疯狂的人流，高呼着“打倒大流氓马昌达”的口号，从她的面前走过去。

    等到这些人走远了，王小芳才猛醒过来，推着自行车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一直跟到县城中心的广场那里。广场上有一座高台，当年也是县城里的戏台。不知有多少次，就是在这座戏台上，马昌达为县城的群众演出过一出出精彩的剧目。如今，他却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们拖上了台，让他跪在那里，接受那些红卫兵和所谓的“革命群众”的批判和鞭笞。人们已经不需要他的表演了，不再想听他演唱什么《天仙配》和《牛郎织女》了。他们这时所需要的是一种疯狂的快感和一种恶作剧的发泄。

    这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正像昨天晚上刘新民所说的那样，这一次是县城各个造反派组织的一次联合行动。他们把各个单位的“走资派”、“牛鬼蛇神”集中起来进行批斗和游街。批斗会过后就是押着这些人游街，游街的队伍有几里路长，县城的两条主要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游街的时候，那些批斗的对象走在中间，两边是押解他们的红卫兵和革命群众。那中间的批斗对象每人手中拿一根棍子，后面的一个打前面的一个，前面的一个再打前面的一个，就这样一个打一个，一路打过去，一下也不能停。如果有哪一个停下来了，就马上被拖出来给他一顿暴打，直到打得他在地上不能动弹为止。整个批斗活动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有几个年纪大的“阶级敌人”当场给打死了。

    这种场面，是王小芳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她只是下意识跟着那些游街的队伍麻木地向前走着。她当时的目的只一个，那就是用眼睛时时盯着马昌达，看他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游街结束后时，各个单位的造反派又押着自己单位的阶级敌人，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单位，去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这时，王小芳就跟着县剧团的那支队伍，悄悄地地来到了剧团的大门口，看着他们拖着马昌达走进了剧团的大院子。王小芳不敢贸然跟着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外朝里面窥视着。她看到马昌达被拖进院子之后，就被丢在院子中间的花坛边上，再没有人管他了。马昌达就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水泥地上，一动也不动，头上的血还在一滴滴地往外渗，地下已经有一滩血了。

    等到其他的人都走开了，王小芳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连想都没有想，就偷偷地溜进了剧团的院子。她看到马昌达躺在花坛边的水泥地上，紧闭着双眼，真像个死人一样，只有他的肚皮在急剧地一起一伏。这时，王小芳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她看了看四周，正准备弯下腰去把他抱在怀里，突然听到马昌达在微弱地说：水……水……

    王小芳不知道哪里有水，她在东张西望。突然，她终于发现墙壁那里有一排洗衣池，上面有几个水龙头正在滴着水。王小芳就连忙走过去，想找一个能盛水的东西，给马昌达搞点水来。但是她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一只杯子或者是一只碗。这时，她又听到马昌达在那里痛苦地呻吟，嘴里在一直不停地呼唤着“水”。

    王小芳一看没有别的办法，就只好解下头上的头巾，把它在水龙头那里用力洗了洗，然后就用这块湿漉漉的头巾，包着一包水来到马昌达的身边。王小芳跪了下去，把头巾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挤到马昌达的嘴里。他的嘴里满是血泡，有的血泡已经破了，水滴进去后，满嘴都是血水，马昌达的嘴巴就是那样一张一合的，在吮吸着那带血的水。听到他那巴哒巴哒的吮吸声，王小芳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也许是水的力量，让马昌达那干涸的心中又滋生了一种求生的勇气。马昌达终于睁开了他那双动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