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也红了眼泪也流了头发也乱了,她扬起她通红的脸庞,用含泪的眼睛无限爱怜地直勾勾地看着亦冰。她笑的容貌不美,她笑的样子好像缺了根弦,她笑的声音有点刺耳,但所有这些都因为纯洁、热情,因为青春的初恋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而升华,她变得更加楚楚动人。亦冰拉住她的手,他沉浸在一种陶醉和虔敬的情绪里,他的眼泪也在一点一点地涌出。碧云拔出了自己的手,理一理自己的头发,她说:";我该走了。";
下次见面的时候,他给她看了他写给她的诗:你欢笑的天使,快乐的精灵,
好像唤醒世界的春雷的是你的笑声,
无端的忧愁踩踏在你强健的脚下,
注视我吧,我等待着你目光的深情。";好吗?";他问。
";不好。天使精灵不好。无端忧愁不好。目光等待也不好。又不是排队兑换金圆券,你等待什么?";碧云不悦地说。
亦冰默然。良久,他说:";我再给你看一首。";
";不!为什么是看?你要给我念。你要给我朗诵。";
";可我的诗不适宜朗诵。我的诗,无法出口。";
";那我就不看。";碧云闭上眼睛。
";那好,";亦冰无奈,";那我就念吧:秋天的太阳落入了深沉的黄昏,
墙角的蟋蟀回忆着夏日的纷繁……";";不好,不好,不好!我不听!";碧云站了起来,把舒亦冰手中的他写诗的笔记本夺了过去,推到桌子一边:
";你为什么写得这样狭隘,这样空虚,这样消沉!我真不懂,你这么年轻,这么健康,你的血应该是热的,心应该是红的!在咱们国家,光明正在和黑暗搏斗,自由正在和奴役搏斗!人民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四平,在华东,粟裕将军的部队七战七捷,在陕北,国民党的军长已经被俘!美国国会又通过了给蒋介石的新的军事援助项目,那些个子弹炮弹炸弹是对着我们的,是屠杀人民的,是屠杀你和我的!我们要建立的国家是各尽所能,各取所值!民主的、独立的、繁荣的……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乞丐妓女也没有百万富翁,没有小偷强盗也没有半夜抓人秘密处决的特务警察,没有饥饿也没有大腹便便的官僚,没有麻风病也没有人吸鸦片……这是人民的事业,这是革命的事业,这是我们的人生!那些书我不是也都给你看了吗?你怎么无动于衷?你怎么总是落日、蟋蟀、秋天、眼睛、天使……世界上哪里有天使?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一切靠我们自己,一切靠我们的斗争!我们已经牺牲了多少烈士!烈士的鲜血流成了海……";
舒亦冰眨眨眼,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非常佩服眼前的这位周碧云,这简直完全是一个崭新的红彤彤的女革命家,这简直是一位苏菲亚!啊,伟大的革命使他的周碧云焕然一新,同样的热情、纯洁、像火一样的绚丽,却又多了一种他还不完全弄得透的革命的理想、革命的胸怀、革命的逻辑。那逻辑如铁如钢,似潮似瀑,如无数相吻合相套叠的齿轮,一个轮一转几百个轮子飞转,那逻辑又像是夏天的云层,竞相推移,雷电交加,风声雄壮,大雨如注,把地上的一切浇湿浇透。这种力量使他惊叹,使他不能完全明白,又使他不无战栗。多么伟大的革命的逻辑!它使一个天真的、有时——他以为——还有点可爱的傻气的女孩子,变得是怎样的刚强自信、无坚不摧、口若悬河了啊!
亦冰的欣赏、赞叹与迷惑的表情都更加引起了碧云的反感。你听了我这字字深情句句真理声声革命条条科学的慷慨陈词,你为什么不拍案而起、矢志革命呀!你为什么不说:";我也要革命!我也要抛头颅洒热血!";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一起弹琴,一起读书,一起唱歌,一起下棋,一起规规矩矩文文雅雅地用茶用饭,一起逛劝业场,一起在月光下的海河桥上散步,我们相好,我们亲近,我们相爱,我们像朋友一样,我们像兄妹一样,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们的那么多少年的青春的岁月重叠在一起、交融在一起!而今天,最需要、最带劲、最伟大、最崇高的是我们应该一起革命,一起杀向旧世界,一起缔造新中国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切温厚、丝丝缕缕的爱情,只有和革命结合起来才能浪漫、才能燃烧、才能痛快淋漓地酣畅啊!而你怎么麻木着呢?你怎么怀疑着呢?你怎么疲塌着呢?
周碧云蓦地痛哭失声。
亦冰益发手足无措,他走过来,抚摸她的肩头,抚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后背,又拉起她的手。";我没有反对革命呀!我没有反对你革命呀!我对国民党印象也不好呀!我也爱看鲁迅的书呀……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呢?我们现在去攻打警备司令部吗……";
碧云哭得更伤心了。不可救药的、不解人意、不懂革命为何物的呆呆的舒亦冰啊!莫非你真是一块冰疙瘩?
就这样,周碧云和舒亦冰的";历史悠久";的爱情好像一辆陷在泥泞里的马车,走不快也拖不出,明明看见阳关大道石板大道就在身旁,却摆不脱沾满泥浆的旧辙古路。从一九四九年夏她来到北京并且参加了先是军管会后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工作以后,周碧云更感到这段情缘似乎已经属于过去了。它属于英租界的花园与棕发碧眼的西洋女人,属于吃斋念佛的祖父与女老板女资本家的母亲,属于钢琴g小调练习曲与f大调奏鸣曲,属于";玫瑰玫瑰我爱你";";rose rose i love you";";歌一曲夜未央忘却心头的创伤";这些风雨飘摇的旧社会的流行歌曲,属于英语单词、化学实验、郑伯克段于鄢、素描写生画一盘苹果这些学生时代的旧事。而在革命以后,尤其在一九四九年初华北解放以后,她和父亲一起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了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以后,旧事对于她是太旧、太远、太琐碎,一去不复返了啊!
只有在梦中,她还会回到那架钢琴旁边,那是波兰造的一架供家庭用的钢琴,虽然调过几次音,低音降e总是不准,有时候还打不出声音来。她会在梦中看到正在弹钢琴的舒亦冰的侧影,看到被百叶窗的窗叶分割、被梧桐树叶点染了的秋天的落日的余光。而每当从梦中醒来,她满脸都是泪痕。我怎么了?我有什么悲伤?我有不顺心的事么?我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了么?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回答没有,不,不,没有。我很好。我全部的期待和追求是在未来,而过去是何等的渺小与暗淡呀!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舒亦冰去上革命大学上。革命大学是大熔炉,先学革命的道理,再检讨自己的糊涂与反动,痛哭流涕一番之后便得到了脱胎换骨,五至七个月就从一个普通人庸人变成了赴汤蹈火而又凯歌行进的革命大军的一员。舒亦冰在";革大";毕业以后,将换上一身大号的干部服,戴一顶干部帽,胸脯挺起,头发剪短,他很可能随解放军南下,过黄河,渡长江,挺进两广,挺进大西南,搞土改,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