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民国26年（公元1937年）冬的一天，溧水县城古老的青石板铺砌的商业一条街中大街热闹非凡，这条街的中间有一家百年老字号韩家宝扇铺，铺子里今天张灯结彩，少掌柜韩西湖的婚礼正在进行。

    韩西湖今年25岁，个子不太高，身子也显得有点瘦弱，但是眉宇间带有的书卷气和温暖明亮的目光让人看了都会生出亲近感来。在京城里念了几年书，因为时局动荡，他的父亲韩掌柜和韩西湖的奶奶一商量，赶紧把韩家唯一的传人——韩西湖的婚事给办了，媳妇自然早就相好了，是溧水乡绅张秋实的女儿张晓花。张秋实住在乡下一套清朝祖宗传下来的大宅子里，守着百亩土地过日子，儿子张小满投了军，一走就没了音信。家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思条件不错，原本打算招赘个女婿回家当半个儿子养，自己老了也好有人照应，没想到晓花碰巧去了一趟城里宝扇铺，又碰巧结识了替父亲打理店铺的韩西湖，回家后就央求父亲张秋实去求亲。

    张秋实眼见女大不由娘，就进城找小舅子顾浩诚打听，顾浩诚时任溧水警署副署长，小舅子对外甥女的婚事自然很上心，两个人特地跑到宝扇铺实地考察了一番，对韩家和韩西湖都很满意，这才托人求亲，他们委托了一位很有经验的媒婆去说亲，韩掌柜对送上门的姻缘很满意，征询儿子的意见，上过学堂的儿子很有自己婚姻自己做主的想法，也想谈一次自由恋爱，奈何从京城回来后就忙着打理生意，哪里有时间和可能去谈自由恋爱呢？何况父母老念叨着，自己也没有什么主张，只好拖着，这次对提亲也不知该不该答应。媒婆不由分说，不仅拿出了主家女儿的生辰八字，也拿出一张她的照片。

    模样周正的晓花很得韩掌柜夫妇喜欢，韩西湖感觉似曾相识，不由有些好感，人说婚姻其实就是一个人在找自己的另外一半，对不对眼很重要。张晓花把自己的照片交给媒婆带来时，心里原本就想着让韩西湖觉得面熟的，也不指望韩西湖一定认出自己来。黑白照片中的晓花微微笑着，同样温暖的目光打动了韩西湖，他到底没认出来这就是数日前在自家店铺讨教如何做扇的那位大小姐，当时自己毫无秘密地告诉她如何做好扇子，并且还特地赠送了一个玉石的扇坠，事后自己还很感慨有女子如此喜欢做扇子，但是却记不得女子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很多人据说在一见倾心的时刻不是记住的对方的容貌，而是感觉到了对方整个的存在。

    这桩婚事很是门当户对，也被大家视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子女。原本正日子要放到新年，没想到中日间的战争已于夏天全面开始了，最近在上海的战斗也结束了，国军在陆续撤回来。两家都觉得事不宜迟，一定要赶在战火到来前办完婚事才放心。

    这天一大早，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坐着小火轮出发了，南润河从乡下蜿蜒流过来，穿过县城汇入长江。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女方家，女方家大开宅第中门迎接，同时鞭炮齐鸣，乡亲围观喝彩，讨要喜糖，一时热闹非凡。

    韩西湖脸上微微有些出汗，大喜日子里自己有点慌神，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紧张所致。现在人多场面热闹，自己没有时间再去琢磨了，索性不再乱想，一心一意按照媒婆的要求行礼跪拜张家长辈。

    张家老太爷笑呵呵给孙女婿一个红包，张秋实叮嘱了一对新人几句举案齐眉相亲相爱的话，挥挥手就准备让女婿带走晓花了。一群晓花的姐妹自然不干了，纷纷打趣起新人来，还有讨要红包的，韩西湖一一作揖，红包毫不吝啬地递出去，姐妹们拿到红包好不开心，趁机媒婆等人拥着新娘就走。

    众人嘻嘻哈哈追到村口，韩西湖已经带着新娘登上了小火轮，村口的河流环村一周，俨然成了护村河，而后坚定地流向县城。小火轮在众人不舍的祝福声里顺着流水飘向溧水县城。

    中午时分，婚礼在韩家的正厅里隆重开始了。宝扇铺和临街的所有店铺一样都是前店后屋的格局，前面近百个平米的店面，后面一个天井四四方方，也有长方形的，天井的上方没有屋顶可以看见天空，雨水会顺着天井四面的屋檐流下来，汇在天井里的水流入地下有聚财的寓意。通过天井就是住家正厅，两边是卧室，绕出去到后堂还有卧室甚至麻将室等。两边是厨房、库房等。几乎每家都有二层楼，照例是小姐住的，也有给儿子住的，区别在于上楼的楼梯是宽是窄，窄的几乎只容一双三寸金莲行走的自然就是住小姐的。而韩家的是宽宽的楼梯，新婚夫妇的洞房被安排在最后面的二层楼上。

    “一拜天地！”司仪的声音响彻在也有着百年历史的店铺里，正厅里，一身喜气的新人朝着天井缓缓跪拜，韩西湖跪在垫子上，两手相拱至地，然后弯身俯首至手三次。此为一拜三叩，而着鸳鸯戏水双喜喜帕的新娘子倒不必如此，只需拜倒弯腰停留一会即可。两人心有灵犀，韩西湖一拜三叩礼毕，晓花也刚好慢慢抬起头来。

    “再拜高堂！”已被人搀扶起身的一对新人转过身来行再拜礼，韩西湖将对父母的感恩都倾注到这一拜三叩礼中了，礼毕迟迟没有起身，晓花很懂事，也弯腰垂首等待着，韩老掌柜夫妇很是感慨，儿子成家了，娶了一个好媳妇，这是最让他们宽慰的事情，一时间，正厅里安静下来，大家都被天下最质朴的一幕感动了。

    “起，三拜，夫妻对拜！”司仪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众人这才搀扶起新人，同样韩西湖恭恭敬敬一拜三叩，看得众人纷纷笑起来，恭喜韩西湖抱得美人归。晓花能看到对面叩首的韩西湖，她的脸红了，好在有喜帕挡着，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甚至于微微笑了一下，这个自己相中的男人今后就要和她相守一生了，晓花感觉还有些恍惚，仿佛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在众人的祝福中和欢呼中，她由着韩西湖牵着走入宅子最后面的楼上新婚洞房。

    “礼成！”随着司仪的话音，大家簇拥着韩掌柜夫妇到前店大堂里吃喜酒。后宅也就静了下来，留下一对新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继续他们自己的爱情表白。当韩西湖用祖传的玉如意挑开喜帕看到羞答答的晓花时，韩西湖一眼就认出了晓花，那天的情景一下子就真切想起来了，那个寄情的扇坠此刻就挂在晓花胸前的衣服上！

    看到韩西湖傻了一样的眼神，晓花噗嗤一声笑了，韩西湖也有些醒悟，收回自己直愣愣的眼神，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此时，屋外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轰隆隆的炸响传来，接着就是房屋的摇晃，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惊呆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敲锣打鼓和不时的鞭炮声掩盖了飞机的轰鸣声与炸弹降落发出的尖利的呼啸声，大家在大堂里喝酒聊天任谁都没有想到灾难从天而降，一霎时，人们慌作一团，往外跑，炸弹在远处爆炸，往里屋躲，想想又不妥，呆在原地又害怕炸弹降落，一时没有去处，人们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警察模样的人跑进来，似乎在找谁，又大声告诉众人是日本人空袭县城，叫大家赶紧找地方躲躲，说罢就跑出去了。

    大家见他跑了，纷纷和韩掌柜告辞也准备回家去，韩掌柜夫妇挣扎着站起来送别大家，礼数是万万不能省的，这不是不害怕轰炸，实在是根深蒂固的礼数习惯使然。

    不幸的是，就在大家纷纷出门之际，随着一声由远及近尖利的如同哨子吹响的呼啸声，一颗大炸弹就在街心爆炸了，一群人和宝扇铺的大堂瞬间被呛人的烟雾笼盖，之后就没有了声音。

    等到新婚夫妇踉踉跄跄从后屋奔出来时，他们被惊呆了，到处是尸体——吹鼓手、媒婆、司仪、街坊、亲戚，最后看见的是韩西湖的父母。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