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日本女人最终带走了团扇，韩西湖夫妇目送日本女人欢天喜地地离去，照样是赠送。木村还想为难宝扇铺，但是日本女人仿佛官大一级，她不容木村多说，给韩西湖夫妇鞠了一躬方才离去。宝扇铺有惊无险，又过了一关。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以后，日本商人就跑来大批订货，似乎唐代的仕女图和他们有什么渊源，这样的团扇特别受欢迎，自然，其它扇子的生意也一并红火起来。

    这样的局面是晓花没有想到的，他对丈夫越发敬佩，宝扇铺新增了伙计，大家抓紧生产，虽然辛苦，但是东家给的薪水很丰厚，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这样的待遇实在让人眼红。

    说来也怪，从1941年起，过了年后温度上升得就比上一年快，三四月就穿不住棉衣了，春捂秋冻的老话也在现实面前被坚决地抛弃了，到五月份，南京仿佛就进入夏天了，早晚还好一些，中午实在太热，各种夏季生活用品随即畅销。

    宝扇铺的团扇、折扇、方扇、羽毛扇、芭蕉扇销售一空，精品扇供不应求。宝扇铺发动了商业街的其他商户一起扩大生产，商业街俨然成了一个专业的手工作坊，家家户户从早到晚忙着生产。

    与红火的生意相反，韩西湖隐隐感觉到不安，而且，儿子国强也变得沉默寡言，与先前的活泼判若两人。

    韩西湖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这年的春夏之交，中国地处中原的河南省开始出现旱情，收成大减，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绝收，农民开始吃草根、树皮。

    到1942年，持续一年的旱情更加严重，这时草根几乎被挖完，树皮几乎被剥光，灾民开始大量死亡，在许多地方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一开始还是只吃死尸，后来杀食活人也屡见不鲜。

    国民政府疲于应对战争，对灾区救济开始并不以为然。直到美国《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白修德亲临灾区做了真实报道以后，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才最终采取了果断措施，但是这场持续三年的大饥荒已经让河南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对这场大饥荒，后世分析下来，三分天灾，七分人祸！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河南有几十万中国抗日军队驻防，而这几十万人的粮草补充，全靠自己省内解决。从1937年到1942年，五年半的时间，河南兵粮的贡献都是全国第一。沉重的兵役和赋税数额，使河南的民力物力财力都已枯竭，许多农民破产逃亡。就是在风调雨顺的时候，河南农民在交粮纳赋之后，也只能靠野菜和一些杂粮度日，更谈不上任何储藏。从1941年到1943年河南全省遭灾，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当时麦收只有一两成，秋粮甚至完全绝收，一场特大的饥荒就爆发了，这决不是偶然。

    饥荒的消息被陆续报道后，南京伪国民政府仅仅呼吁救灾，却并没有任何实质举动，相反却对重庆国民政府救灾不力大加鞭挞。而且很快，媒体铺天盖地开始大肆宣传汪精卫国民政府与溥仪满洲国之间的“外交”来往，对救灾再无一字报道。

    自打汪精卫投降，日本宣传部门就一直积极策划日、汪和溥仪三方合作，最终通过了所谓的“日满华联合宣言”。让两个中国人建的“政权”互认，并且互派大使“建交”，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两个“政权”之间的“外交”来往更加频繁，勾结更加紧密。汪精卫为满洲国“建国”10周年特别发表加强两“国”合作演讲，并给溥仪发去贺电，之后还专程到满洲国首都“新京”访问，受到溥仪接见，并赐宴款待。一时间，伴随着日军在东南亚成卷席之势狂热进军，中国国内两个傀儡政权来往亲密，俨然一副“日满华亲善提携、大东亚共荣共存”的大好局面。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南京伪政权送给伪满皇帝的众多贺礼中就有宝扇铺制作的一组唐朝仕女团扇。

    韩西湖也没有想到樱花扇、唐朝仕女扇被当局当成了体现中日亲善的象征，一时间，沦陷区的达官显贵和平民百姓都以拥有宝扇铺的扇子为荣，富人们以此为时尚，用樱花扇送给日本人讨好，老百姓从仕女扇中看到典雅美丽的中国女性形象，唤醒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和自信。

    韩西湖夜以继日地创作，绘画技法日臻成熟，而身体却越来越差，这让晓花很是心疼。儿子国强终日沉默寡言也让晓花担忧，父亲和舅舅远在大西北也生死未卜，担忧与操劳让宝扇铺的女主人憔悴了不少。

    韩西湖心疼妻子，特地安排阿福去一趟四川打探丈人、舅爷以及小舅子小满的信息，并且将一大笔款子秘密换成金条交由阿福带着，国难当头匹夫有责，韩西湖明白没有强大的国家就保不住自己的小家，这些挣来的钱托丈人交由政府，抗战当初全民捐款买战斗机的那一幕曾深深影响了韩西湖，现在有能力了，韩西湖想实现自己当年的心愿。

    阿福一走就杳无音信，当时的中国混乱动荡，乱世里根本没有人身安全，晓花担忧阿福带了这么多钱不安全，但是夫妻俩都相信阿福的人品。

    日子也就一天天继续过着，木村也不再来找韩家的麻烦，相反甚至命人送了一面日本国旗给韩西湖让他张挂在店门口以示对宝扇铺中日亲善所做贡献的褒奖。韩西湖哭笑不得，由着店中伙计找来竹竿挂在门外，日本人要“征用”占领区的东西，你不给行吗？不过靠着这面日本旗的保护，溧水城的鬼子、汉奸反倒是不敢再骚扰敲诈宝扇铺了。

    1943年年底的时候，日本旗突然被一阵狂风刮走了，铺里的伙计恐慌起来，担心木村借机生事，没想到木村得知后，又派人送了一面来，簇新的太阳旗在萧瑟的寒风中呼呼作响，和周边年久失修的道路与店铺很不协调，也就是在这种细细观察就能发现的很多不协调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抗战进入第七个年头了，聪明人已经发现日本人在走下坡路了：日本人突然凶残起来。几年来刻意制造的中日亲善场面很少见了，日本人疯狂镇压抗日言论与抵抗行为。这种凶残与抗战初明目张胆的屠戮倒也不同，是一种阴坏，不见明目张胆的抓捕和杀害，但是人人自危，谨言慎行。

    这年夏天，韩西湖夫妇发现7岁的儿子国强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这种病起于何时无法得知，国强由寡言少语到几乎不说话，勉强让他讲话，竟然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自己也着急起来，越急于表达反倒越不清楚，手脚也加入进来想要表达清楚，而手脚的动作也不协调了，怪怪的仿佛需要润滑的机器，睡觉时不安生，时不时胳膊或者手不受控制一样敲打床板，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悾悾的声音。

    这可急坏了韩西湖夫妇，在溧水四处求医，甚至到民间找寻偏方。花了不少钱，得回来一包包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药，按照医嘱一一喝了后并没有好的一点迹象，过一段时间只得放弃再去找寻新的医生。如此半年多下来，竟然一点不见好转。

    1945年的新年到来时，半年下来四处求医的一家人已疲惫至极，这个新年一家人在近乎绝望的焦虑中度过。在日本人占领溧水的整整8年里，还没有哪一个新年过得如此艰难。夫妻两个夜不能寐，时不时到国强的卧室里看看，帮助国强掖掖被角，帮国强把睡梦里推落到地上的枕头捡起来，如此一夜下来，大人很是疲劳，索性就在主卧室里又搭了一张床，国强就睡在夫妻俩旁边，孩子有了一种安全感，反倒睡踏实了。

    年后，夫妻两人又踏上了到南京求医的道路。街坊邻居们都替宝扇铺的国强揪心，听说夫妻要带孩子到南京求医都来送行，韩西湖嘱咐他们继续搞好生产，关于孩子的病，相信总会有办法的，反倒劝街坊们放心，一路上独思的时候，却没了送别的时候的自信，对国强的病又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