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夕月等到雪汐坐下，才拿出了茶叶，亲自为她泡茶。

    当年她还是雪汐副使，不及雪汐忙碌，有时候看她忙的累了，也会亲自泡一壶茶奉上。她毕竟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继承人，泡得一手好茶，雪汐有时候喝了，烦躁的心情便会舒缓不少。那时候也许是存了故意亲近的心，但其中或许有几分真心也未可知。墨夕月演惯了，有时候演着演着，便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这么些年她再不用亲手泡茶，想为她泡茶的人倒是不少，借此下毒的也多，可她从来都不在乎。多年不碰茶盏，也不知道手生了没有，可别打翻了茶具。

    备水，温壶，备茶，赏茶，温盅，制茶，闻香，冲茶，烫杯，分茶，奉茶。

    一系列动作依旧熟练，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优雅从容，赏心悦目。淡淡茶香飘来，袅袅水雾中，雪汐几乎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看见那人皓腕凝霜雪，素手执碧盏，说不出的雅致动人。

    那一刹那，仿佛隔绝了时间和空间，将她带回到从前。从前的人，身量未足，人影娇小，那时她还未长大，白净的小脸总是带着笑，任谁也防备不起来，一双眼睛墨玉似的，叫人看出不符外表的冷静来。

    那些相处的时光很好啊！

    她处在高位上，其实也难得真心待人的，可是对幽微，她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看的。她和自己小时候那么像，举目无亲，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拼，冷静自持，手段圆滑。那些东西，都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下来，不沦落为其他人的垫脚石。

    雾隐楼的楼主是从孤儿中选拔出来的，四使则是较次的一批，再其次排下去，实在没用的，大概会沦落到成为真的乞丐吧。祁殁允和清远其实都很出色，但是祁殁允的根骨更好，所以被山老收徒。清远这些年其实是有些嫉*妒的吧？不然不会在后来选择了幽微……就算现在看不出什么，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墨夕月一直伸着手，维持着那个递杯子的手势，就那么平静淡然地看着她，雪汐只是发呆。

    雪汐回过神来，目光很飘渺，声音轻落落的，也没有去接杯子。她唇边的笑容很美，却脆弱的好像一阵风吹来就会散去，“幽微，这么多年来，我始终过不去那个坎。我想问问你，你一开始接近长空，是不是预谋好的？”

    “不是。救他，只是意外，但是这个意外，让我了解了外面的局势，以及我家神兵的下落，导致我决定出谷。”

    “你什么都记得，你小时候的记忆也有？”

    “这个没有骗你，我确实失去了部分记忆，但是关于我自己的身世，我了解的很清楚。”

    “从你知道长空身份的时候，你就想好要了进雾隐楼，拿回你的东西？”

    墨夕月没有隐瞒，很诚实的告诉她：“是的。”

    “与我们交好，一步步升迁，所谓的中毒失明，全都是你的计划。”

    “……是。”

    “……最后一个问题……”雪汐深吸口气，才勉强不让自己失态，“……幽微，如果这一切都是算计，那么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墨夕月的脸上已经不见往常的笑容，她闭了闭眼，轻声回答：“有的。”

    雪汐突然红了眼框，她是那么骄傲的人，此时也没忍住，当场失态。她猛然站起来，举起手，好像想给面前的人一巴掌。墨夕月没反抗，轻轻闭上了眼，等待疼痛落下。

    雪汐看着眼前琉璃般剔透薄脆的人，怎么都打不下去。

    最终她还是没能下的了手。

    雪汐夺过墨夕月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将它摔得粉碎。她眼眶是红的，眼睛里含着点点水色，头却高昂，维持着骄傲。像是终于愿意走出来，抛下过往，换一片崭新天地。她的声音并不激昂，冰冷清脆如玉落银盘，“雾隐楼夺你家之物，你将它拿回，诸多算计情有可原；你为雾隐楼贡献诸多，换我们五年囚禁，雾隐楼为你驱使；我曾以真心待你，如今也换你半点真心……零零总总，算不明说不清，不知道谁亏欠了谁。从今日起，便算你我两清，往日情分一笔勾销，天涯江湖，生死不见。”

    天涯江湖。

    生死不见。

    墨夕月望着她，轻轻一笑，同样饮尽茶水，缓缓道一声：“好。天涯江湖，生死不见。”

    最后一面，一如初见。

    从今往后，南北相隔，生生不见。

    雪汐转过身，挺直了脊背，风采卓然一如初见。紫色裙裾迤逦如花，一路无声拂过地面，像拂过往年那些静水流深，笑语嫣然的青葱岁月。五年的时光，她已经不再年轻，鬓角染上细细银霜，可墨夕月还是觉得她美，一如当年。

    岁月给予她更加从容的气质，她是那样好的人，本就值得上天厚待。

    雪汐一路行走，身姿亭亭，脊背挺拔，没有留恋，也没有回头。墨夕月勾着唇角，只望着地上透明薄脆的碧青茶盏片，片片锋利有棱角，像是突然就割舍了往昔。

    不知是谁悄悄落了泪，还未落下，就被风吹走。

    隔壁拭剑的君言枫，突然悠悠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融化在谁的耳朵里。

    这天晚餐的时候，墨夕月一如往常，表现得非常正常，没有半点异样的神情。除了君言枫，没有人知道雪汐来找过她，她也再没有提过这个人的名字，像是记忆里从没有过这个人。

    雪汐走得也很快，一转眼就再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说不见，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

    雾隐楼的人随着雪汐一起离开，长空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对这种离别场景或者说久别重逢，亦或者掺杂了更多复杂情绪的告别，他就更加无话可说。诸般心思都藏在心底，而雪汐早已把该说的都告诉他了。

    所以最后长空只留下一张字条，其上寥寥六字：“幽微，一路平安。”字体是隶书风格，沉稳珍重，一如其人。

    那字条被墨夕月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小心存放，一生未曾离弃。

    诸君，彼此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