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福兴他们早早地用过餐饭,坐下来耐心地等着。不一会儿苇儿走进来说:
“二爷在书房叫你们呢。快过去吧。”
二爷的书房在整座宅院的西北角上,不太起眼的两间侧房。从正房的走廊上可以不必到院子里来而直接拐到书房里去。福兴他们进来的时候,二爷正俯在书案上象是批阅卷宗,那或许是一些跟政事有关但又不可以带到衙门里去的东西。他的身后是一幅中堂书法:德积百年元气厚,书经三代圣人多。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应该尽早来跟我说才对。我是于心何忍啊。叫外人听说了去,定会以为我这当哥哥的袖手自珍,不闻不问,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处地吗?冀州府里熟人不是没有,只是长期没什么来往,早已疏远了。人情薄如纸哪!我想此事要两手准备才行。一是明案起诉打官司,找证人出庭作证,此中最关键的即是证人。这人一定要知晓底细,举出实证,叫对方根本没有转身的余地。二是我在朋友中再想些办法,倘若刚才这条道行不通,就只能靠多使银子,买下一条活命。现在看来,咱家既是冤屈,过堂经审才是正理,只不清楚对方又是什么来历,别到最后落个杀鸡蚀米,人财两空。大哥信中提到咱有证人,不知是个何等情况?”二爷说到此处才从桌子上抬起头来。
福兴便赶紧着把苓儿的话又及他的状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一遍。
“好!告,一定要告。”二爷听着听着,手掌重重地拍在书案上。砚台里蹦出了几大滴墨汁,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上。“这一对薄情寡信之人,竟敢羞辱到李家门上来,看我不把他们送入死牢。福兴,你们这就赶回家里,尽快作好打官司的准备吧。我在这里找下朋友,三、五天后进城来听我的信儿,就只管往上递状子吧。”说着他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抖了抖,交到仲良面前来。“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拿回去吧。”
仲良怔怔的,象是被二叔的话语感动了。手足一脉,看来这份情意是很难割断的,如同是一只手那样,平日里不停地摩擦、碰撞,可真到了用力的时候,它们总是会握向同一个方向的,一旦攥成了拳头更是甭想还能把它们掰开。
福光见状,就忙上去接过来说:“我替大爷在这里谢过二爷了。我们紧着回去吧,家里盼着消息呢。”
“告诉哥嫂他们多保重身体。几天后来听我的信儿。”二爷说着说着,转身踱到窗口去了。
苇儿一直把他们送到街上来,只是在身后默默地跟着,愁苦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仲良回头看看,见苇儿愈发地瘦弱了,衣衫有些单薄,被清冷的晨风一吹更加显得宽绰,就停下来对她说:“你别送了,快回去吧。看你眼圈儿都累得发黑了,人也瘦了不少。怎么那个小秀不帮你做家务吗?这回没看见她。”
“春天里她就被二爷送给一个朋友做小去了。昨天晚上她还来咱家了呢,你们怕是赶路累得睡得实,没听见。穿戴得可好呢,在我小屋里坐了一会子,身上香喷喷的,跟个洋人差不多。”苇儿说得并不艳羡。在回来的路上她还想着,寻一个年岁跟二爷不相上下的男人,小秀她会幸福吗?
五天之后,福兴赶进城来听二爷回信的时候,事情就有一些不太顺当了。二爷托的冀州府里的朋友捎话来,事倒不是不能办,不过……
“要钱?”福兴问。
“人家不稀罕钱,说是相中了咱家的一样东西。”二爷有些吞吐地说。
“什么东西?”福兴急不可待地问。
“还能是什么?就那几幅画呗。”二爷轻描淡写地说。
“《仕女图》?这可是咱李家的传家之物,命根子。他们怎么会知道?”福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这一步就要了老爷的命了。”
听了福兴这一问,二爷略微楞了一下,掩饰着苦笑说:“大平原上谁还没听说过呢?传得越远,人家就越稀奇。我也知道这东西对于李家,对于大哥的份量。若不是为了营救三弟,我早就一口回绝了。可眼下正赶上这个节骨眼儿,我哪里敢作这个主啊!倘若误了三弟的性命,大哥倒会怪罪到我的头上,我真是左右为难啊。我私下里想着,先应承下来也不妨,咱不是还有告官那条路吗?那边设若走通了,这边自然也就放下了。至于到底怎么办,福兴,你还是回家跟大哥商定吧。”
福兴走出大门,正见远远地苇儿从街上过来。
“福二爷,你到哪里去?”苇儿紧走了几步上来说话。
“你上街了?”福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没有,我上杜家去了。”苇儿随口一说。
“杜家?什么杜家?” 福兴听得一激灵。
“小秀那儿啊。她要的枕头样子,我抽好了给她送过去了。”苇儿听着福兴声音不对,又问:“福二爷,你怎么了?”
“没啥。我家走了。”福兴在心里笑话自己。神经绷得太紧张了,实在是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了。连我都成了这个样子,老爷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啊!面对这样的一个家,老爷的心中会是何样的一番滋味。他的头发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全白了,眼睛更象是熬干的灯碗儿,褪却了多少的敏锐和光华。整个人都在枯瘦下去,仿佛会慢慢消失。而他又无法倾诉出来,因为没有人可以分担,更不要说来替代。唉,老爷呀,你是什么都放下了,却唯有这血肉亲情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