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想起了曾经，想起了不能去想的往事。

    他便慌了神，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比记忆里的自己更加卑微。

    过往的耻辱油然而生，他不愿去面对，因而此时此刻寒梅忽然提起，他如何能再镇定下去。

    他微微颤抖，仿佛当年尚不曾修炼成功的自己，孤立无助，在凄风苦雨里，唯有依偎大地，方能存活下去。

    他其实是金缕山上的一株芝草，天生地养，无依无靠。

    那一年雷音寺尊者受世尊之命来此地，顺手撒杨枝甘露万万千，无衣便在其中。

    佛祖说：“土石竹木等皆归为无情，不属于六道有情众生。”

    因而那时的他虽然醒了，但却无情无感。他只想一件事，是妖族的每一个人都会想的事情，便是活下去，然后修炼成人，然后拥有无尽的修为，然后永生。

    但他做不到，他没有天生修为，想得永生，不知要付出多少。

    那一日寒梅路过此处，恰逢无衣修得人身，小小的一只赤裸着蹲在草丛里，不声不响，听见有人走近了，也不敢抬头。

    寒梅那时候尚是顽皮少女，揪着他的耳朵便将他拖了出来，绕着他转了几圈，便咯咯笑得开心。

    无衣被笑得害羞，便扭头就跑，却被寒梅死死拽住了。

    “你我看着同岁，便不要互相为难了。”无衣求饶一般道。

    “同岁？我已是五百岁有余，我瞧你不过是刚醒吧。”

    女孩说她叫寒梅，是毒敌山的主人。已修满两世，因而不老。

    “你修为高？能给我一些吗？”

    “我自然能给你修为，不过你须得事事听我的。”

    无衣答应了，随她去了毒敌山。

    毒敌山里住着隐雾，隐雾那时候刚刚出山不久，因几百年不曾吃肉，便见妖就吃。无衣刚一进门就被隐雾扑倒在地，已然感受到了他的獠牙。最后一刻，寒梅将他拽了起来，挡在身后，不让隐雾多看他一眼。

    寒梅笑嘻嘻地对隐雾说：“何必为难他呢，我从不曾见过这样柔美的男妖，何不留在我身边给我玩玩。”

    明明是羞辱之言，却被他当做了恩人。

    无衣摸了摸被咬出血的脖颈，那是他成为人以后第一次出血，那血竟是深红色的，粘在手上，甚是好看。

    他看着手中的血，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有些好吃。

    猛然抬头，发现寒梅正看着自己偷笑，便有些不自在的低下了头。

    “怎么，你不谢谢我救你？”

    “谢谢。”他沉闷地回了一句。

    无衣无心，因而听不出话中情感。他并不知道，寒梅所说的“玩玩”，是真真实实的“玩弄”。

    那时候隐雾常常不得归家，因而寒梅便无聊至极。她每日里只要得了清闲，便将他拉至身边，吩咐他去寻好看的女妖前来，也不当做口粮，也不当做佣人，竟只是将她和无衣关在一间玲珑小屋子里，外面加上双锁，又像屋内吹入迷情散。

    干柴烈火，孤男寡女，便是丹山念夜鸾求凤，云雨三天，不能罢休。

    美其名曰是为了锻炼他的男儿身。

    后来方才知道，她是要他潜入西梁女国，因而便想先试练他一番。

    无衣倒是不怎么反感此事。上天给了他修炼成人的机会，就给了他一副男子的身躯，这点事算不得什么。只要寒梅能给他修为，他便是做牛马也愿意。何况只是男女天性。

    但沾花惹草风流成性容易，无情无义却是难。无衣相貌甚好，便惹得有些年轻女妖情窦初开，不愿离他而去。

    每每欢合尽罢，他便将她们送至山下。那些个少女们哭哭啼啼不愿意走，都想着再有相约之时。

    遇到些好打发的，便给了几株花草权当留恋之物，遇到些痴情的，便就不那么容易了。莲枝便是其一，便是其中最最深情的女子。

    她为了他，便将自己献给了寒梅，每当寒梅嘱咐云雨之时，便主动将无衣拉进玲珑小屋，甚是主动。

    但无衣无动于衷，于是莲枝因情生恨，便种下了日后的苦果。

    那一日他得以清闲，便去山间转悠一番。忽而闻得酒气熏天，顺着酒味寻了一圈，才发现脚边躺着一个酒糟鼻子的老头。

    “小伙子气色不好，可是被什么妖给骗了？”

    酒糟鼻子醉醺醺地挡住他的路不让他走，他听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只觉得眼前老头甚是多管闲事。

    “我瞧你总是跟寒梅厮混在一起，我可劝你一番，莫要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你这年纪的妖，大不过二三百岁，可是最容易被女妖精勾引的。但也是怪不得你们，我当年啊也是，瞧那些个花妖路过，我连路都走不动。唉，但要明白，好皮囊下畜生心，妖族里哪有什么承诺可信啊！”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连串，也幸好无衣无心，不曾被他惹恼。那时候他已经跟了寒梅许久，多少修为也渐长了一些，便不将那老头的话放在心上，绕过他便离开了。

    “小伙子心气高，我便再嘱咐你一句……妖生在世，总有比修为更重要的……”不等他说完，无衣便远远离开了。

    开什么玩笑，对于妖来说，还有什么会比修为更重要的？已经是畜生道了，还说什么其他，不好好修炼，来生还做畜生，岂不是要郁闷一辈子？

    他可能没有弄明白，他不过是一株芝草，连畜生道都不是，便就不会有心，便就不会有轮回。

    毕竟轮回的因是心，因为心迷惑了才有轮回，若是万物有心，那么万物皆轮回。但植物没有心，所以不是六道中的众生。

    一切的承诺，不过都是寒梅的谎言罢了。

    她欺骗他，趁他欢合之时给她绑上了红绳，将他牢牢攥在手中，让他从此都不能逃脱与她。

    他起先并不知道这红绳是作何之用，只不过觉得甚是不舒服。直到那一日隐雾让他潜入西梁女国但他不肯，他方才明白，这看似普通的红绳，便是控制自己的牵引绳。

    他原来从一开始，便就是他们的傀儡了。

    用獠牙刺进他的脖颈，再救他，承诺也好，教他欢愉也好，一切都是骗局，只因为他生得一张绝世容颜，轻易能颠覆整个西梁女国罢了。又许是因为寒梅一开始便知道他没有心，因而放心他不会背叛。

    她给她希望，再给他绝望。他视她为恩人，而她却视他为草芥。

    今时今日，她还要害死他最初爱的人。

    他从不曾有过那样在乎的一个，但是寒梅，偏偏要将这唯一的他活着的希望夺走。

    无衣霎时回过神来，他盯着寒梅恨恨道：“从今往后，我无衣再不是刀俎鱼肉。”

    他有心了，他一株芝草竟违背了佛祖《楞严经》，不知不觉地便长出了心来。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这心岂是无缘无故长出来的？

    他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千裳，忽而心口便紧紧疼了起来。

    他忽然就懂了鹤童的那句话，原来……原来这就是比修行更重要的东西。

    诗云：

    水浸碧天风皱浪，菱花荇蔓随双桨。

    且把金尊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