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宋妈回到家,翠子正站在灶前煮红薯,孙子学儿正眼巴巴的等着要吃。见婆回来了,学儿扑过去,问:“婆,今儿捎果子了吗?我还想逮(吃)呀。”
宋妈说:“好孙子,哪儿能天天有果子?鞠老爷也不能天天吃果子呀,车夫人和两个小姐也经常吃粗粮呢。车夫人说了,吃些五谷杂粮能长力气,身子也不容易招病。哼,也不知道抠个么?!人家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俺们这些做活儿的,在鞠家沾了多大的光呢。”
翠子说:“娘,我烀了地瓜,还贴了几个粑粑,你还吃吗?”
宋妈说:“省着那几口吧,我在鞠老爷家吃过了。”接着责备道:“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儿做饭?看把俺孙子饿的,眼巴巴的等吃的!看把俺孙子饿坏了?!”
“你还怪我!我不是为了晚点烧炕,省点柴禾,叫炕能热到天亮,叫你们睡得热乎点吗?自从你儿子病死了,我里里外外的,一个人,管么都得弄,险些没叫活活儿累死!”
“我不累呀?为了这一家子的生活,谁不累?你年轻轻的,多做点儿怕么?”
“上山下地的,总不能那男人的生活也都叫我一个人做了。”
“学儿这不是正往上长着吗?”
“可等着吧!”
“你等着!小伙子吃不了三年闲饭。”
翠子打开锅,热气腾腾地冒了出来,扩散的满屋子都是。宋妈迫不及待的用铲子铲了一个粑粑,吹着,递向孙子,说:“不急不急,别烫着,慢慢吃啊,婆给你拿着……”说着,扯着学儿到炕上吃去了。
粑粑是用豆子面和着玉米面发酵了,贴在锅上烘熟的食品,在那个年代,这就算是好东西了。大部分的人家,一年里有三季都是主要靠红薯度日,吃得胃里难受,直倒酸水啊。生产能力低啊,不是旱就是涝,没有肥料和良种,基本上都是靠天照顾,若再赶上兵荒马乱,加上苛捐杂税,又添上外国人等利益阶层的盘剥,哪里还有老百姓的日子好过!
宋妈伺候孙子吃过了,和他玩耍了一会儿,就睡了。翠子就着月光,不舍得点灯啊,拣那刮伤带疤的,咽下几块红薯,洗了锅碗瓢盆,擦擦手,站在锅台前,愣了一会儿神儿,正准备上炕睡觉,好像听到院子里有轻微的响动,就拣了一块大点儿的红薯,揣进怀里,听听婆婆和儿子的动静,轻手轻脚出了门。
翠子刚刚走出篱笆院儿,就被金锁拉住了手,不由自主地和他一起欢快地、悄悄地,像两只轻捷的猫一样,敏捷地窜了出去。
他们一直跑向原野。冬天的原野荒凉又坚硬,委屈又倔强,悲伤又孕育着希望。月光下,明晃晃又暗幽幽的地里,堆着一些棒棒节子(玉米杆儿),像冷冰冰的小山,像小小的蒙古包,或靠在一起,或冷眼相视。在金锁和翠子站下来,瞬时间选择了一个棒棒节子堆的时候,这个棒棒节子堆忽然有了温度,悄悄地发起光来。金锁呼呼地又压抑地喘着气,“哗啦哗啦”,把棒棒节子堆扒开了一个口子,拉着翠子钻了进去。
那些棒棒节子被捆成树一样的一束一束,扎开马步,头儿靠在一起,空出一个爱的空间,虽然这空间很小很小,小到愈发显得金锁那健壮的身子愈发健壮。
“翠子……翠子……”金锁已把翠子捂进怀中。
“金锁哥……”
他们互相脱着对方的衣裳,火热的、青春的胸膛挤压在一起。
“多会儿把你娶回家去,放到我的热炕上,一块儿上山、一块儿吃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俺也想,俺也想……”
“哥啊……”
“妹儿……”
江河奔腾起来,直到天崩地裂。
啊,她们有错吗?这些女儿家,这些红颜,生活已经够苦了,但是如果生活在一个正常的轨道上运行,她们或许是应该恪守那些妇德那些条条框框;如果生活发生了意料不及的错位,她们也没有必要死抱着那所谓的贞洁牌坊。替谁抱啊?多少列女传、贞洁碑下多少女儿泪?谁在乎她们的身她们的心?
在这严寒的冬天,在这惨重的生活里,在这时代的桎梏与枷锁里,他们燃烧的肉体结合在了一起。
“妹儿,开了春,你家的地,我来种,不用你。”
“好哥哥。”
“缺了柴草,我山去弄,你只管烧,别冻着。”
“我能干。”
“你是我的人,我得爱惜你。”
“又不能娶进家。”
“谁说的?你没有男人,我没有女人,怎么就不能娶不能嫁?”
“我是寡妇。”
“明儿我去求鞠老爷,看他怎么说。”
“千万别。俺娘知道了,还不纠结亲戚族里打死我呀?”
“死就死,一块儿死。”
“不能,我还有学儿呢。”
“你带着学儿嫁给我,我和你一块儿养活孩子。”
“还有俺婆婆呢。”
“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叫我上门。”
“你还是找个大姑娘吧,人家都说,找寡妇不吉利。”
“放屁!我就要你,就要你……”
艰难的岁月有着艰难的爱情,红薯啊,你照样滋养着苦难中的人儿的青春与生命,他们的身躯,不因为没有大鱼大肉而萎靡;他们的天欲,不因为所谓不应该便萎缩,他们的青春和激情是谁也不能扑灭的火。
他们那燃烧的胸膛,再次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擦出的火花,好像要穿透这棒棒节子搭出的小窝,把天地都照红了。
江河再次奔腾,天地再次崩裂。
“我要是……鞠老爷家的小姐就好了。”翠子猛然地说。
金锁一愣,笑了,说:“我可不要那样的女人,能上山呀还是能下地?”
“唉!命不好啊……”
“谁命好?咱这儿是海边,男多女少,俺家弟兄七个,穷得连个饱饭都没吃过,也难娶得起个媳妇;俺三哥和四个,连女人的小手指头都没摸过!我能有你,不知道多有福呢。”
“今儿晚上又没吃饱吧?”翠子掏出红薯,递给金锁。
金锁嘿嘿一笑,接过红薯,三下两下吃了,抹抹嘴,把翠子抱进怀里,不住地爱抚着。
“哎哟,疼了……”翠子叫道。
“我、我、我还想……”
“我该回去了,别叫俺婆婆起疑心。”
“那……好吧。多会儿再见面?”
“还能当个生活做?”翠子边穿衣裳,边嗔道。
“嘿嘿,你多会儿想哦,就找我。”
“我不想你。”翠子故意道。
“我想你。”金锁搂住翠子,在那依旧火热的嘴唇上,又咬又舔,接了一个长长的、忘命的吻。
两人拉着手,缠绵着走回村子,在黑夜里依依不舍地悄悄而别。
翠子提心吊胆地回到家,轻轻爬上炕头,边解衣裳边想,还好,婆婆睡得很沉,不然,又要骂了。正寻思着,只听宋妈厉声说:“谁家的母狗又起了括(发情)了?”翠子吓得一哆嗦,偷眼看向宋妈。但见宋妈翻了个身,呼呼地睡得正香。
翠子轻轻地、轻轻地把身子躺好,回想起刚刚经历过的甜蜜,不由再次脸红心跳。她摸摸自己的胸口,那儿饱胀的厉害,一面小鼓在里面“咚咚,咚咚”直敲。
她又盼望着这样的夜晚尽快地、尽快地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