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到。”
随着一声,打开的窗棂上有人走过的一道虚影。
巽玉的步伐不紧不慢。
饺饺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
她木然的站在那,眼帘微垂,盯着自己鞋尖,鞋尖沾上了泥土,地上铺着月白色的毛毡,一路走来都留下了鞋印,脚下脏兮兮的。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鞋尖上。
没发现巽玉就在她身边停下了。
贵太妃不冷不淡的说:“听说你身子不好,快死了?”
若非外面流言,梁王命数已尽,大限将至,她也不会急于将郭扬记在自己名下,匆匆忙忙落入她儿子给她设下的陷阱。
巽玉低眉敛目,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让母妃担忧了,是儿子的不是。”
殿内霎时一静,无数双眼睛都落在梁王殿下身上,梁王生得高挑瘦弱,一身华丽的孔雀服饰重重地压在身上,惨白的脸色昭示着人不胜衣。
他保持行礼的姿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饺饺慢吞吞的,将视线从鞋架上挪开,往旁边瞧了瞧。
巽玉还是那副恭敬的样子,弯着身子,视线里有些哀伤。
她不可否认,还是心疼了一瞬。
巽玉这些年过得太苦,父亲不喜欢他,连母亲都不疼他,为国征战结果变成病秧子,眼看着身体都要不行了,母亲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甚至出言讥讽。
明明是风光霁月的君子,却落入如此境地。
他察觉到了饺饺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微微侧头浅浅的笑了笑,分外温柔。明明那般难过,还强打起精神来安抚身边的人。
饺饺扯了扯嘴角,也对他笑了笑,有些勉强。
眼下的状况实在笑不出来。
“娘娘,还是先让梁王表哥起来吧。”陈暮雨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关切的提醒了一句,对着巽玉和善的笑了笑。美人心善,关怀备至。
饺饺方才还心疼他,可转念又是一想,他是梁王殿下,身边该是有美人无数,姐姐妹妹,心疼他的人多了,自己算老几啊?
她慢吞吞的挪回视线,又盯着自己的鞋尖儿。
贵太妃抬了抬手,满面复杂的看着自己儿子,这孩子的模样酷似自己,没有一点儿先帝的影子。以至于每次看着孩子的时候,她总觉得是在照镜子。
她一直觉得,两个人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心应该是绑在一处的。
往往事与愿违。
“若非今日我把人请来了,你是不是还不准备露面?”
“儿臣身体不好,怕母妃看多了伤心。”巽玉直起腰来,宽大的衣袍抖动着,他长身玉立,一身翠衣,俊美脸上带着谦和的笑,仿佛玉人光彩夺目,瘦弱病态成了一种点缀。
贵太妃浑身上下都写着精致,就连那稍稍挑起来的眉梢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尖酸:“你若是真担心,我想念你,那我随着狸奴去封地时,让孙儿陪我一起去吧,也解思念之苦。”
饺饺一时着急,脱口而出:“不行。”
贵太妃:“没规矩。”
老嬷嬷立刻上前,想像之前打若水那般,抽下去一巴掌。
这样的动作被人拦住。
“母妃明鉴,饺饺只是代我说了我想说的话而已。”他挡在了饺饺面前,仍旧谦和,口吻并不强硬:“不行。”
巽玉的个头很高,饺饺望着这个能给自己撑出一片天地的男人,店里忽然安稳了下来。
贵太妃神色不变:“本宫还不能教训梁王的一个侍妾吗?”
“母妃当然可以,但奴才不行。”巽玉的笑容和其母很相似:“这位老嬷嬷毕竟是母妃的乳娘,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母妃心里难受。”
贵太妃如何听不出这是一种威胁,看着这个让自己伤心的儿子,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本宫老了,的确该颐养天年了,皇帝竟然想让本宫随着狸奴去封地,总该给本宫个念想,你身子不好,女儿还是给奶奶养吧。”
若她咬死了想养孙女,于情于理都不该反驳。
巽玉越发恭敬:“儿子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想趁着活着的时候侍奉母妃,我朝有祖秩,妃嫔随长子去封地,或者在京中王府颐养天年。如今儿子还在,怎会劳烦幼弟?”
贵太妃心里在冷笑,若非自己抓住了他一大“把柄”,她就要被自己儿子和皇帝算计一桶,扔到封地上去,再无回京的日子。反正梁王身子不好,又不喜欢留在京中,随随便便假死脱身,难道还会有谁去不长眼睛的追查?
“去你王府就不必了,我在宫中呆得甚好,膝下的确有些寂寞,若能将郡主抱来养一养,也算是种安慰。”
“陛下很喜欢郡主,又说皇后娘娘生育三子,却无生一女,想叫皇后娘娘养一养沾一沾女儿气。”巽玉侧头含笑看向饺饺,眉目柔情:“出来的时候孩子正哭,是想母亲了,你快去瞧瞧吧。若水你陪着去。”
若水欠了欠身,过去搀扶住饺饺,示意人赶紧走。
巽玉本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因为他没有离开,贵太妃也没有阻拦她们离开。在她看来饺饺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角色,若非她有机遇为巽玉诞下一女,甚至没资格出现在这里。
“母妃。”
巽玉唤了一句,在确认饺饺走远后,慢条斯理的说:“您不该把她牵扯进来的。”
贵太妃端起旁边的茶盏:“向来只有你不该做的事,没有我不该做的事儿。”
巽玉嗤笑一声,一直恭谨低垂的眼帘抬了起来,眼中闪过一抹嘲弄:“您当然做什么都行,包括为了让父皇安心,将十四岁的我送上战场。”
陈慕雨低头,虽然和表哥接触的不多,但这才是她认识的梁王。
贵太妃的手抖了抖,茶水没有淌出来,她捏着茶盏的手还是很稳,小小的喝了一口将茶盏放到桌上:“自你生下来起就是个灾星,十几岁的时候更是无法无天,你作死,我护不住你。”
“我有意捅破个窟窿出来,母妃自然护不住。”他神色倦怠:“我宁愿在战场上呆着,也不愿意跟蠢货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贵太妃的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放肆。”
巽玉自顾自的说:“在我看来,无论是你还是我的父皇都蠢得无可救药。不仅自己蠢,还希望别人跟你一起蠢。”
“我是你的母亲。”
“所以呀。”巽玉笑了笑:“您还活着,而父皇已经死了。”
贵太妃站起身来,快步上前两步,抬起手来照着他的脸便要打下去。
他不躲不避,只是用嘲弄的眼神看着对方,快速的说出了一句话:“您不是一直心有猜测吗?猜的是对的。”
贵太妃的手悬在了空中,呢喃道:“我就知道他都不是好东西。”她从伸手要打,改为了双手托住巽玉的脸颊,泪眼婆娑:“我是你的母亲,不会害你,他连那种事情都做得出来,早晚有一天也会对你下手。”
“母亲,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他风轻云淡。
贵太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你还有母族,陈家昔日为了帮你争一争那位置出了力,得罪了陛下,陛下这些年都在算账,看看有多少家族落马?”
巽玉的十指覆盖住了贵太妃的手,他母妃一向保养得很好,但那双细弱的手上青筋突了出来,这是上了年岁的人无可避免的,无论怎么保养都不行。
他轻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谁都会这么做。”
贵太妃的眼泪直接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