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傅伯伯的后事,我只觉得对不起他。他本可以长命百岁的,他本该长命百岁的。而我逼死了他。
逝者已逝,我又如何能辜负了他的好意,逃避不是办法,我总该去见见我这个妹妹了。
傅伯伯过世,这百草堂没了大夫,已经废了,我又不忍将之变卖,所以打算改为一个木器店,取名琴书阁。卖一些木材和笔墨纸砚。
唉,左右是要弃了他心中的悬壶了。真是可惜。那些送来的横幅,还挂在墙上,妙手回春,悬壶济世,只可惜,医者不自医。他死了。
我想起昔日神农尝百草,可他的女儿瑶姬旧病难医,他救不回;他的妻子赤水氏积郁成疾,他救不回;最后他自己因断肠草而死,他救不回。果然,自古医者不自医。
至少傅伯伯死得从容安详,并无太多苦痛。也有人给他收尸安葬。像我父,像我,只怕死后无人记念,也无人埋骨吧。想起东坡的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我愿执这未了因,以求来世相逢之善果。愿安息,青梅煮酒以待我。百年之后,必再相逢。
“绿珠,这几日不要备青衫了。改穿白衣。”
“可是,主子您只有两件白衣。”
“那就明日去买来。”
“为何?”
“守孝。”
绿珠不语。之后应了句“是,主子。”便去了。
我从仅有的白衣中取出一件,穿戴好,又从床下翻出层层包裹下当年我还是凌紫时秦观临别送的白纸扇。与之一同搁置的还有当年那两块玉佩,紫,碧。我又取出蝇豪小笔,磨了墨,在扇上勾出几根墨竹,一簇兰草。君子如兰。想了想,用柳体题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放在桌上风干。带上钱,出门。
故人,相逢喜。风雨如晦,终是归期。
秦观,碧儿,好久不见。愿别来无恙。
再次来到秦观的琴行,琴艺轩。我要买一柄琴。仲尼琴。
琴式有五十多种,常用的多为伏羲,仲尼,蕉叶,落霞,连珠。其中,伏羲琴最受推崇。因其庄重雅致,受到贵族的喜爱。而仲尼琴则是文人骚客的首选。我虽不是什么文人,却偏爱仲尼琴。老实说,我个人不喜欢孔老二,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他的琴。仲尼琴以闲雅著称,较伏羲琴制式相对小巧轻便。又因为我就凌家老二,应是仲辈。
一般的琴多用桐木,但真正的行家,多用杉木。桐木木质较松,而杉木则紧密的多,且纹路直,传音好,适合做琴。最好的杉木,是古寺古园不要的梁木,有一种天然的矜贵。
至于我为什么会了解,是因为父亲。父亲曾说,如果他不做将军,愿意做个木匠。很难想象,一个手持大刀长剑上阵杀敌的将军,会执起细小的刻刀,妙笔生花。他的手艺是儿时拜师学的,很正式,要上香,入师门,认师仪式时还要下跪奉茶。我的第一个玩具,是一个木偶,是他从母亲怀孕时开始做起,一刀一刀刻下的。
所以,凌家覆灭后,我也偷偷学过木艺。把手划破过许多会,但终算是小有所成。一些简单的纹饰和小物件都信手拈来,也会辨识一些木料。再加上傅伯伯教我识医认药,也有讲到过一些,练过嗅觉,基本不会识错。
所以,总算是有一技尚可傍身,,不致冻饿而死。
记得儿时父亲的书房上写着一幅字;本是琴书手,缘何执剑刀。但我知道,再选一次,他还是会执起剑刀。因他的赤诚之心不改。一生待人赤诚,责己赤诚,坦坦荡与天地间。像一面镜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他,始终明澈。奈何,天妒英才,兔死狗烹。
我想,这个结局,他心中终有怨怼吧。因此,每每半夜噩梦惊醒,都要为他们抄上一篇《往生咒》,愿渡他早日超生。
父亲钟爱柳体,觉得柳体是字中君子。因此,即使我并不爱习琴棋书画,为了他的殷切希望,也一一去学。但琴棋并不好,书画尚算勉强可观。不知他会不会失望。
陷入往事,我呆滞。
“哥哥,你看门外那白衣书生,他为何在店前发呆呀!”
大梦初醒。
我拱手道歉,入室。
“公子想买琴?”
“订做可否?”
“可以。不过时间长些。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琴?”
“仲尼琴,杉木的。”
“行家啊!不过,杉木可不好找。只怕要更久些。且杉木质密,纹直,在雕刻上更要小心才行。”
“我明白。明日自有人送木料致府上。何日可成?”
“这,大约要一两月。”
“价几何?”
“四十量。不二钱。”
“成交。”
“哥哥,这位公子好眼熟啊。你不就是上次那个青衣服的公子吗?”
“姑娘还记得啊。正是在下。”
“碧儿,休得无礼!舍妹冒犯,还望见谅。”秦观说道。
“无妨。我原也有一个妹妹的,只是早年家中不幸,亡故了。若她还活着,应与令妹同年。”
“你怎么知道她与我同年?”
“小妹比我小两岁,若还活着,今年应是十五了。”
“还真是一般大。”
“碧儿无礼,公子莫怪。”
“无妨。令妹天真烂漫,若是可以,我也想认作妹子呢。姑娘可愿?”
“不愿。”出乎意料,听了这话,她似乎不太高兴。
“为何?”
“不当你妹妹的替身。”
“呵,有志气。”我笑叹。半晌无语。
我正准备走时,秦观说:“公子可是西街百草堂少东家?”
“正是。”
“听闻傅大夫过世了,请节哀。”
“多谢。”
“如今没有大夫,公子的百草堂打算如何?”
“我打算改为木器店了,我父曾是个木匠呢。因此也学习过。店改名为琴书阁。开业之日,还望捧场。”
“自然。老实说,公子长得像在下的一位故人呢。”故人?傻小子,你的故人就在眼前啊。可是我还是掩住情绪,装作好奇的样子询问:“是吗?那可真是有缘。我也觉得与老板一见如故,好像早就相识一样。敢问老板岁几何?”
“二十又一。”
“在下十七。如此,兄长请受小弟一拜。”
“公子你这是作何?快快请起。”
“老板莫不是看不起青衫?”
“怎会。只因虚长几岁,万不敢受此大礼。公子快快起来。”
“老板不愿与我相交?”
“愿。贤弟快快起来吧。”
“好。下次请兄长到百草堂品茶。”
“好。敢问公子姓名?”
“兄长贵忘。上次我说过,在下洛青衫。”
“在下秦观。”
“如此,告辞了。”
“慢走不送。”
秦观,依旧傻。不知面前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