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一座座陡峻的山岭，跨过无数条大小河流，已经远去的家，又变得越来越近。

    下乡六年基本未离开过连队，每天早起就是准备出工，这种日子突然停顿下来，就像走进了一个自己所不熟悉的外部世界。

    仅花了五天时间就回到看似很遥远的家乡，来到父母所在的单位大门，龙小鹰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下乡后，父亲就离开了人世，先前热闹的家只留下母亲一个人，几年过去了，这个不完整的家会是个什么样子？

    母亲来信说过，父亲去世不久她就去了“五七”干校，当她从农村回来时，原来住的小楼已被调整，搬到一楼楼梯口。那里曾是清洁工堆放簸箕和扫帚的地方，儿时玩捉迷藏常跑到里面躲起，面积有多大龙小鹰很熟悉。

    没费什么周折就来到新家，此时天已全黑，破旧的窗户，里面挂着一块窗帘，从屋里透出的昏暗灯光可以看出是块旧床单。

    这个有条纹的床单自己并不熟悉，但地点不会错，龙小鹰站在窗外守候了片刻，想听一下母亲的声音，但屋里静悄悄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独守家中的母亲，每天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敲了敲房门。

    “谁呀？”里面传来母亲沙哑变得苍老的声音。

    龙小鹰心里一阵激动，连忙应答道，“是我！”

    不是在山里，他为自己又粗又大的嗓门有点后悔。

    “就来。”

    门开了，屋外黑暗，母亲没戴眼镜，看着他问道，“你找谁？”

    “妈！是我呀。”

    “小鹰吗？小鹰！真的是你！长得这么高，都认不出来了。”母亲一下子热泪盈眶，连声说道，“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可把我想死啦。”

    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拉住他的手高兴地说，“搬家了，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孩子找错了门，快进屋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先前的大房子变成小房子，外面半间是厨房，里面是卧室，卧室内摆着一张挂有蚊帐的单人床、一个书桌和两把沙发，就只剩下过道了。

    看着这个新家，儿时的记忆已不复存在。

    “家里的东西呢？”龙小鹰问道。

    “丢的丢了，好一点的给人了，房间小就我一个人生活，用不了这么多，留下来只会带来痛苦回忆。”

    热了点剩饭，吃饭时母亲责怪他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家看看，告诉他，“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很想你们，星期天常会到长途汽车站去走走，站在路边观看提着大包小包下车的知青，希望下一个下来的就是自己的子女，不过等来的都是失望。”

    母亲还告诉他，小时候在一起玩的伙伴，张家的儿子被招到工厂了，王家的女儿办顶替回来了，李家的病退回来了。但是也有不幸的，赵家的儿子下乡后跑到缅甸当了缅共，被打死了。

    “唉——”母亲叹口气说道，“现在城里人都在忙碌，做父母的不是在打探邻家子女是通过什么手段弄回来的？就是到处托人送礼要把留在乡下的子女搞回来。有权势的领导子女都上大学去了，还要挑选好的学校才去，像我们这样有问题的家庭没有门路，又担心你们在下面出事，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本来应该可以办病退，不过那只是一厢情愿，龙小鹰不敢把病情告诉家里，但是不知道夏莲说了没有，就试探着问道，“妈——前不久兵团有个女知青到过家里，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来了两个女孩，很懂事，也很懂礼貌。”谈起从兵团来的知青，母亲兴奋起来，就像见到自己的子女一样。“她们跟我说你在下面表现很好，领导很器重你，本来是要一起回来的，但是连队有重要任务交给你，只好推迟了探亲假。还说你们生活劳动都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亲，有什么困难都会有人帮助，让我不用担心。看到她们都是热心肠，对你都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母亲没有问及病情，龙小鹰也就放心了，他决定明天就到大医院去看病，找出病因能治好最好，如果治不好，看能不能开到病退证明，这对母亲，对夏莲的前途都很重要。

    夜深了，母亲找来两块床板，让他架在灶台上当床，夜里睡觉，白天收起来。这样的艰苦和兵团比起来算不了啥，能回到母亲身边已经很开心了。

    第二天，母亲上班去后，龙小鹰就出门了。

    看望战友的心情比到医院看自己的病还要急，就决定先到王辰盛家去。

    走进王辰盛家住的四合院，他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抽水烟筒，看见龙小鹰走进来，立刻高兴地喊起来，“辰盛！有同伴来看你啦。”

    王辰盛的母亲从屋里跑出来，紧紧拉住龙小鹰的手高兴地说道，“哎呀！这是多少年没有见面了？都长成大人了，快要认不出来了，快请进屋坐。”

    “伯母！您精神很好啊，跟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变多了。我在听收音机，刚听了《远飞的大雁》，一听到这首歌心里就难过，想起你们在下面受的苦，又帮不上你们。辰盛说在下面天天挨饿，男女生就合在一起吃饭，结果吃超了，到他回来时，你们已经欠了连队一百多斤粮食，哪辈子才还得完啊？看看我们辰盛都被饿得……饿得……”王辰盛的母亲摇摇头，眼眶也湿润了。“唉——下去的时候像小牛犊一样，看他回来变成什么样子，真叫人伤心那。”

    看着她在揩眼泪，龙小鹰连忙安慰道，“伯母，别难过，他这不是回来了吗。病情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我看这病不会好了。”

    “别着急，我问过医生，只要安心休养，他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妈——叫小鹰上来。”

    二楼一个小窗口，王辰盛伸出头来。

    “辰盛！”龙小鹰连忙招呼他道，“别乱动，好好躺着。”

    王辰盛的父亲带着龙小鹰向狭窄的木楼梯走去，边爬楼梯边说道，“在下面多亏有你照顾他，我听辰盛说，他生病的时候，你们连夜把他背到卫生所。山路黑咕隆咚看不见，还好他带了一个打火机，要不然那天夜里你们恐怕就迷失在森林里了。边疆的原始森林啊，里面豺狼虎豹都有，我们都不知道在下面还会发生这样的危险事。还好他回来了，但是你们怎么办？”

    “不着急。在下面就是累一点，其它也没什么。”

    来到王辰盛住的房间，室内昏暗，雕阑木窗上表着发黄的破棉纸，从破损的窗洞透进几丝光线，照见一个枯瘦的身躯卷缩在床上，正在吃力地爬起来。

    “别起来！”龙小鹰赶快上前阻止，对他说道，“肺结核不能动。”

    “再不动，将来想动也动不了啦。”王辰盛喘息着回答。

    见他气色还不如从前，龙小鹰担忧地问道，“过得还行吧？”

    “小楼昨夜又东风，只有我一个人在其中，你说过得怎么样？”

    “皇宫的生活，这不挺好的吗。”

    “小楼也下不去，成天躺在床上看书，每天都是‘我在床上睡着了，醒着也好梦也好，一天到晚就挨蚊子咬’，这你也觉得好？”

    “住小楼，有书读，每天都能穿干净衣服，当然好。”

    “东寺街、西寺巷，茅厕（si）拐拐小楼上，日子过得‘花子滴夺’（像花子一样）。这样的生活，你以为好？”

    见他说家乡话，龙小鹰也用昆明土话应答他。

    “已经变成‘街壁虱’（乡下人对城里人的蔑称）了，有了城市户口，我觉得还是拽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