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便分不清到底今生是戏中,还是梦外。
日日练功至深夜,浅眠之中,不容梦的存在。
太累了,累得已经没有做梦的闲心与余力了。
亦或是不愿再梦了。
——只有还尚存着希望的人才能有梦,而他早已梦不成了。
还有什么希望呢?这一生都被困在戏台上,困在一摞摞的戏折中,困在笔墨千秋的泛黄话本中,再怎么也逃不脱这“戏子”二字的烙印。
梦啊,早已是奢侈之物了。
但今夜他却做了冗长而连贯的梦。
他现在高高高高的戏台之上,穿着红得如凝固的鲜血般妖娆诡谲的嫁衣,唱着那出唱过无数遍的《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 j_ia_n !”
亮如裂帛的嗓,如一线牵上了苍穹的韧丝,直唱到九霄云巅上去。
然后戏台塌了。
他从那高高的台上摔下去,心中竟然没有丝毫害怕与慌乱。
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
他抬眼,望进凌霄城如海一样深邈的黑瞳中。
他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谁是谁命中注定的那场劫难,倾覆了城池兵荒马乱。
——就此,谁执迷不悟地举身沦陷。
醒来时已是万籁俱寂,而他梦中的那个男人正躺在自己身侧,眼眸深深地望着他。
“睡不着么?”
凌霄城轻声问道。
“我……”
柳陌红才一开口就漏了颤音。
——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所有引以为傲的多年练就的疏离有礼,统统丢盔弃甲,只剩下那个真实的柳陌红。
就算是□了上海滩半边天的戏魁,内里却依然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地站在母亲身后,牵着母亲衣角的六岁孩童。
“怎么了?”凌霄城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凄意,侧起身子在夜色中看着他的眉眼。
“将军明日……把我送回玉梨园吧。”
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
凌霄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是……拒绝了我吗?”
“……是。”
小小的声音微不可闻,但还是传入了凌霄城的耳中。
“……我哪里做的不好么?”
——万人之上的凌将军向来很少这样妄自菲薄。
“不……不是,你太好了,是我不好……”
——而疏离有礼的柳老板不负众望地答了这么一句被狗血过了无数遍的话。
“……好。”
凌霄城圈紧了怀中的人,“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柳陌红疑惑地睁大了眼,考虑?考虑什么?
“是我考虑不周,现在让你答应的确是太匆忙了。”
凌霄城复又恢复了轻柔的语气,“好了,快睡吧,明天我让杨海送你回去。”
柳陌红眼眶酸涩得发疼,终是没有落泪。
明明应该已经被这麻木的生活磨砺得没有眼泪了……
他在黑暗中扬起一个苦涩又无奈的微笑。
果然人是不能够宠的……
因为人总是贪得无厌。
长夜寂寂。
两心无眠。
第一章 门隔花深旧梦游
凌霄城一夜未眠。
天刚刚亮了一点,他已经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了庭院内。
“将军,真的要把柳老板送走吗
?”杨海一脸忧色,“您难道真的就这么放手了?”
“当然不可能,”凌霄城淡淡道:“只是我需要一点时间想清楚。他也一样。”
——想清楚他对他到底是仅仅一时的欢喜,还是可以持续一世的爱意。
凌霄城,从来都是冷静如斯,清明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将军。”
温婉的轻唤从身后传来,柳陌红静静站在门边,垂睫问道:“可以走了么?”
凌霄城默然走上前去,摊开手掌,那块碧色剔透、莹光烁烁的平安玉上,多出了一条系孔的红色丝线。
凌霄城将玉符戴在柳陌红的脖颈上,这才轻声道:“走吧。”
红线碧玉衬在柳陌红雪腻的颈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柔美来。
“我……”
柳陌红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被凌霄城抬指掩住了唇:“别说了。我说过会给你时间考虑的。”
指下的唇殷红柔软得好似沾了晨露未落的桃瓣,凌霄城怔了怔,还是抑下了想要吻上去的 y_u 望。
——来日方长,不急。
黑色的车驶出院落,留下一地扬起又落下的冰冷尘埃。
果然是自己太心急了么……
凌霄城无奈的摇头淡笑,啧,居然把猫儿给吓跑了。
“将军,将军……”
老秦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顾不得擦去额上的汗水,对凌霄城道:“杜老爷来了。”
“杜老爷……”凌霄城的眉渐渐蹙起:“杜鸣凤?”
“是,还有杜家的小姐,正在前院等着。”
杜鸣凤近日来过得很不安宁。
年过半百的人了,操控着整个上海滩的黑暗势力,再怎么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逐渐开始力不从心。
而他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这颗掌上明珠。
眼高于顶的杜老爷子挑来挑去,挑中了凌霄城这个无论从哪方面看起来都完美无缺的女婿人选。
虽然他也明白凌霄城九成九会拒绝,不过若是慢慢地日久生情,再加上他手底下的所有商号势力作嫁妆,可能 xi_ng 就大大地增加了。
只是他这如意算盘还没打好,玉梨园中便传出了一个听上去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据说是千真万确的传言。
——凌霄城凌将军,竟然将柳老板接去自己府上小住了大半月。
口口相传的人们眉眼语意间暗含的暧昧与心照不宣,让人不难猜到这话背后隐藏着的深意。
杜鸣凤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并非是没有见过这类事。相反,作为从黑暗泥泞的最底层一步一步 m-o 爬滚打上来的人,这些被 y_u 望操控着的龌龊事情,他见得多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素来以神秘冷漠形象示人的凌霄城,也会贪恋那怀中的温香软玉,不惜传出这样不利的流言。
所以他才忍不住带着杜扇锦,登了凌府的门。
客不进后院,这是凌府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只有在前厅里乖乖捧茶候着的份儿。
“杜老爷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凌霄城踏进门便淡声问道,连半分客套也无。
——与生俱来的,从骨子里浸染出的被低调掩含着的狷狂。
如同隐在宝鞘中的绝世好剑,即使不露出那幽浮锋芒也能让人感到不可忤逆的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