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的手在雪地里慢慢走着,沿路上还能看见提着包携家带口的路人,匆匆的逃入夜色中未知的苍茫远方。
“害怕打仗吗?”
凌霄城突然开口问道。
“……不怕。”柳陌红想了想,“……有你在。”
凌霄城握住他的手紧了些,“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柳陌红怔怔地望向他,似是不敢相信他说出的话。
“我只是随口说一句……”凌霄城捏捏他温软的脸颊:“别放在心上。”
柳陌红顺从地点点头,竭力去避开心头越来越浓的不安。
走到洛氏医馆,如今连那老头也不在了,门没有关,清冷的月色清晰地照进空无一物的医馆里。
——并不能再叫医馆了。那块招牌已经不知被谁摘走了。
“连这里也关门了……”
柳陌红喃喃着,莫名的觉得有些冷,忍不住往凌霄城怀里缩了缩。
凌霄城搂着他,朗月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那抹 yi-n 霾。
这样沉默的不安氛围一直延续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他被凌霄城禁锢在怀里承受着早已无比熟悉的亲吻,依然是那样有力炽热的双唇,缠绵悱恻的亲吻,却像是还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让他心里的不安没有减少,反而在一步步扩大。
紧贴着的 x_io_ng 口让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凌霄城坚定沉稳的心跳,枕在耳畔,让他不由自主地将侧脸贴在上面。
黑暗之中他看不见他眼中纠结了太多的复杂情绪,他也看不见他眼中不知所措的慌乱。
他们彼此紧紧相拥,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但连对方的眼睛都看不见。
又或是不敢去看。
只有那毒蛇一样的不详的诡谲预感,在屋子里静静地蔓延开来。
“公子,公子!”
绮罗喊了两声,见柳陌红一脸茫然地转过脸来,蹙眉问道:“你最近怎么老是走神啊?脸色还这么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有吗?”柳陌红伸手 m-o 了 m-o 自己的脸,“大概是太累了吧……”
“你也没睡好啊?”绮罗心有戚戚焉:“班主也是,好几次我都看到他大半夜披着衣服在院子里抽烟,听戏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就连胡市长都逃了……好些人说呢,过不了多久,上海滩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绮罗絮絮地说着,“听说日本兵昨天渡河了,过不了多久就能打到南京了……车呀、船呀,现在都抢不到票了,凡是能出去的,都卷铺盖逃走了。比闹饥荒还吓人呢……”
她细细碎碎的声音散在空气里,如同沉香屑一般零散的飘落,带着暗暗的凝重。
柳陌红支着头靠在桌上,一面看着她灵巧地一遍遍整理着头面,一面侧着耳朵听从窗缝里漏进来的前院的练功唱戏的声音,不知不觉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像是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杂乱纷呈,梦里不知是谁的戏腔一直高高地缭绕,直上云霄,似能刺破青穹,凄绝而诡艳。
他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正躺在凌霄城臂弯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军装外套,那人抱着他脚步稳健地穿过玉梨园的重重回廊,恍惚是大半年前初见的时候,那人也是这样抱着他,怀抱温暖,如同能遮挡住所有风霜。
于是他便又一次安心的往那人怀里蹭了蹭,睡了过去。
第一章 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下雪不及化雪冷,虽然是晴朗的日子,气温也仍是低得令人发指。
整个上海滩的人越来越好,即便是剩下来的人也无心听戏,洪莲本来索 xi_ng 是想在二月末便关了玉梨园的,却在月初之时接到一笔大单子。
足足有三尺来宽的大红洒金纸上,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上百个人名。这些人名,曾经都是上海乃至半个民国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如今,这些达官贵人豪强军阀们,却整整齐齐地坐在玉梨园偌大的院子里听戏,身上穿着军装,要上还别着枪。
“洪班主……”坐在首座上的是如今上海城里剩下的寥寥无几的几个部长之一,姓姜,是洪莲结识多年的老戏友,“这大抵,是你戏班子演的最后一场戏了吧……”
“姜部长,”洪莲亲自替他斟了茶,“千真万确吗?”
“千真万确。”姜部长扬手一指他身后面容严肃的观众们,苦笑道:“你看……这些老朋友,包括我,都是后日,便要启程去前线的人了……这么一走,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那个命,来听一听你玉梨园的戏了。”
茶水似乎有些烫手,洪莲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一根尖针扎着了。
唱戏的是柳陌红,他已同洪莲讲好了,这也是他最后唱的一场戏了。
终章华宴,唱的却是一出平天下的《将相和》。
他还记得,很早以前,那些王朝没落后的皇室贵族们也最爱点这一出戏来听,像是在一遍遍重温旧日的黄梁好梦,不愿醒来。
他依稀也是明了这最后一出戏的。
水袖一甩,他便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戏魁。
遥远天涯的烽火硝烟和近在咫尺的鸣锣笙歌,都在他的唱腔里开场又谢幕。
这一出,并不是他的拿手曲目,他却觉得是他这十三年来唱得最好的一出。
就像心间那腔温热的血,再涂抹点染这末世的繁华。
一句一句,被他唱来字字皆是血泪,如同能刺进骨魄一样的荒凉。
《将相和》并不太长,他唱完后却仿佛是做了一个沉旧的梦,走完了一段冗长的经年,路上是繁花盛景,终点却是万丈深渊。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自己唱的戏中落了泪。
但他很快便发现,不止是他自己,座下的姜部长,洪莲,甚至是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观客,眼中都含着泪。
“啪!啪!啪!”
掌声响了三下,整齐而响亮,是标准的军人礼。
接着,并没有人指挥,军人们站起来,沉默的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
姜部长低低的说道。
没有人知道他在向谁说。
但好像所有人又都明了。
柳陌红也还了一礼,是戏文之中,献祭酒唱骊歌的礼官,向着出征的将士的礼。
头一次,破天荒的,在他唱完之后没有吵闹喧哗的叫好声和热烈不觉的掌声,而是只有沉默。
肃穆的,凝重的沉默。
“谢座儿了。”
他轻声道,然后慢慢地取下头上戴着的头面。
“将军,”杨海递上标明了“加急”的电报上来:“刚刚传来的。”
凌霄城紧紧皱着眉头,一手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行:“确定了?”
“确定了。”杨海点点头,“只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了……将军。”
“……混账!”
凌霄城重重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那薄薄的几页纸翻了几翻。
“将军,今天早上老爷也来过电话。”杨海也被震得浑身一凛,继续说道:“他说让您慎重考虑他之前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