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野山以后,虽然眼前有一些丘陵,但是都在水泽之中,只冒出点尖顶,周边于舟行无碍。
少年忍不住道:“这就是发大水么?”
他父亲没有说话。
金夺低声说:“是呀。少主,这就是发大水。只是如今的水势,百年不遇,什么都淹了,低的地方是,高的地方也是,我也没见过,感觉像回到了上古时期,水吞淹九州,禹帝到处治水。”
少年“哦”了一声,却是稚气地说:“黄河没有发大水,淮水却这么大,南方大江又会如何?水自西往东,你们说会不会是堵了?”
金夺笑道:“这怎么可能?河道有活水日夜冲刷,想堵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主人却陷入沉思,随后却道:“降雨虽大,但水四处改道,也许真的是堵了,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妖把淮水塞了。”
金夺震惊道:“主公,当今天下,难道还会有这样的大妖吗?如果是这样,恐怕不是儒门可救,而是需要朝廷全力除妖治水……”
他主人往长安的方向望了一眼。
或许是吧。
但那个人,他救吗?
他放在心上吗?
醉心长生那么多年,为了凝聚道心,什么爱情、亲情都抛却,十几年不上朝,让成儿跟着自己躲藏去山林川泽之中。
什么能放在他的心上?
江山社稷吗?
黎民百姓吗?
不。
他只剩下他自己,他只剩下道。
他欠下的,自己去还,也许这就是命,一生都欠他的,他却觉得理所当然。
他低声说:“女帝醉心长生,如果没有惹得她心烦,他是不会出手的,除非那些大臣冒死打搅她。”
他冷冷一笑,反问:“金夺。你说天下还有这样的贤臣吗?她杀了那么多人,不理朝政多年,天下什么妖魔鬼狐都已经现身,贤能之士纷纷隐退,她的身边,还会有那些情愿被她斩杀的贤臣么?”
金夺讷讷道:“没有了吧。”
他主人总是出人意表,却还是说:“应该还是有的。这绩麻一样的众生,总还会有人愿意去庇护,否则就是冲击了天人一线,成就了仙业,大唐没了,唐人没了,孤零零一个仙人,又有什么乐趣呢?”
少年阿成赞同说:“没错。天下只剩一个仙人,他去干什么呢。”
他父亲又说:“自古以来就没得见真正成仙的仙人,三皇五帝和始皇帝那些人,人说成仙了,却也不能在人世间觅其踪迹,我敢肯定,他们也都没有谁能做到长生不死,我是见得一些大妖寿命长些,但最终也都是归于五行,只剩下还能偶尔醒来一回,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而不停转动的心思而已。”
他又说:“这道的终极也许就是生与灭,到头来谁也无法违背。”
金夺肃然而立。
少年却又说:“那父亲,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永恒不灭呢?”
他父亲摇了摇头。
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把消沉带给儿子,强打精神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金夺忍不住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人能唤醒陛下吗?我记得她是那么天纵奇才,风华盖世?”
说话间,他的视角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对皇帝的印象坏极了,哂笑说:“唤醒她。不如造她的反,除掉她,他就是天地第一大妖……如果实在不行,等她老死。”
他父亲训斥道:“住嘴。这是该你说的?”
他父亲又说:“修行到了一定程度,别人只要对你有恶意,你就能感应得到,所以日后管住自己的嘴,约束住自己的心,别招灾惹祸。”
少年低语:“知道了,父亲。”
他父亲又说:“我们生活在山林野庙之中,你从来也没来过这大千世界,虽然为父教你些修道的小手段,给你读过一些书籍,但没见过,没经过,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要多看,多听,多想,一切虚心。”
少年又连忙说:“记下了,父亲。”
他父亲说:“你爹我是长安人氏,你爷爷叫陈玄真,你父亲原名不叫黑水道人,只因为遁入了道门,思及我们代代相传的黑水真法,就顺口取了一个黑水的道号。你父亲叫陈镜,字节轩。这些你都记住,如果你忘了,将来,就渐渐不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了。”
少年忍不住道:“我以前是不知道,但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会忘呢?”
金夺也变得神采飞扬,他说:“主人的才情名满天下,本应是出将入相之才,只是为了一些事情,才归隐山林,少主也应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将来去了尘世间,大可不必觉得低人一头。”
他主人咳嗽了一声。
金夺变得有点无奈,只好住嘴。
陈镜又说:“你记住,无论谁问你,你母亲都是庆阳人氏,受胡贼肆虐,死了父母,流落至中原遇到了你父亲。”
少年又赶紧稽首,示意自己把话记在心里。
金夺却扭头看向深远幽黑的远天。
随着舟行,天渐渐亮了。
有高出水面的土地露出来。
水面浮现着的丘陵、高地和建筑上,还躲藏一些蓬头垢面的黔首。
一位黔首举起钢叉,瞄准着水面,而他们同伴升起的火上,烤了一片大鱼,那鱼却在啼哭,一看就知道是水中精怪。
舟在靠近,大老远,陈镜就夸奖朝水边举叉,向他们看来的壮汉道:“壮士真是好胆量,敢和人一起猎杀妖怪。”
壮汉站在水边的石头上,背着斗笠,被三人惊骇到,脸上露出一丝惊容,抱拳道:“谢先生。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镜道:“金夺,你带陈成从这里向东走,那边不太远,应该就是朱氏的居住地,到了那儿你找朱标,告诉他,陈成是他女婿,还希望他能收留,如果我没有遇到危险,些许时日就回去接你们,如果遇到危险,回不去了,劳烦他将成儿教导长大。我从这里下舟,问问此地的情况,教这位大哥一些手段,也好让大伙能够抵御水中精怪……”说话间,他飞身跳下舟,站到了高起的岸上。
陈成眼睛一红,用手背揩了揩。
他万万不肯承认自己离不开父亲,就大声说:“爹爹。你要多保重。”
陈镜转身看着他,点了点头,想安排他什么,却没有再安排,最先去做的,反而是解了自己的发髻,脱了自己的道袍。
金夺驱舟远去,就见父亲在岸上换衣衫。
他收起道袍,重新梳挽头发,扎了文士巾,又不知从拿来找来白袍,先拜了拜,这才一丝不苟地换上。
转眼间,陈成已经走远,望向父亲,眼里只剩下一袭白衣,仍然是衣袂飘飞,但态度和气质变得截然不同。
父亲是不孤单的。
舟再东行,二人遇到了一艘大船。
船上都是与陈镜一样的人,无论老少,都身穿洁白似雪的白袍。
他们遇见一舟来,丝毫没有傲气,纷纷站在船上揖礼。
金夺和陈成也连忙起身还礼。
这都是士。
这都是儒生。
他们逆水而行,用血肉之躯去疏理淮水。
隐隐有人放歌,歌声悲壮,一股浩然之气似狼烟而起,直冲云霄。
“萧萧兮,淮逝之水,烈烈兮,猛士之心,满座衣似雪兮,浩气化风霆;余之精魂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