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先生沉吟“阳在下也，阳在其下”，觉得这句话有点儿多余，却又觉得会预示着什么。

    不是以他的学问解释不了“阳在下也”，阳是成长，阴是消长，阳在下，就是潜龙勿用之时，潜龙处在蛰伏时，并不是完全不动，而是条件正在变化，它也在缓慢地成长……但今日作为卦象去解陈成的蛰伏，又总觉得不只是潜龙成长的虚指，而有实指，究竟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上课上得口干舌燥，柳老先生又开始喘了，顺手给陈成布置一些文章阅读，自己避出去给病人看病。

    陈成翻开他找来的文章，两眼就开始放光。

    传统的学业，无论道学还是儒学，塾师都是要求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越简单的问题，其实越难回答，牵扯到道的本源。

    启蒙的老师也许是绕来绕去解释，怕孩子基础知识少，难以解释清楚，故而很少去教导背后的道理，顶多是在滚瓜烂熟之后，给你解释一遍书文，丝毫不注重内中真意，就连陈镜的教导也一样，在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面前，不会去讲解人是怎么能够御使道术的，是怎么用神念调动元素，怎么用身体内的元素牵引，两者有什么不同……所以有些人五行大成，道术都能使，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是道书如何载，自己如何用，师长如何教，自己如何使。

    法古是主流。

    据说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化身道祖制定世间的规则，向生灵讲道，可谓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当时在座的人与妖各有领悟，回去之后开门立派，传于后世，从而衍生出了不同的流派。当世事关天地万物生成的学说以及五行阴阳的根基，多数都可以回溯上古时期，可以肯定天地已有一条大道，或者不只一条大道，你非要一味论证下去吗？就算各家认识有不同，也是当初道祖讲道，各人各妖领悟的不同，天下的练气士入哪门派，信哪一条路，走哪一条路，何来另辟蹊径？

    须知人生短短百年，转眼飞逝，有前人的肩膀不借，你自顾辨别是与非，等幡然醒悟，蓦然回首时，已是一事无成。所以今人无论道法高低，刨根问底的练气士凤毛麟角，要说钻研来去的，都是名声不显的一些人，道术不深，感到大道无望，才一个劲儿刨问根本，甚至质问圣人。

    柳老先生好像专门寻找这一类的文章。

    他挑出来，布置给陈成去读的文章中，连对盘古的描述也各不相同，有的说盘古是个鸡子中孕育的巨人，醒来后持斧开出了天地，有的说盘古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

    陈成一个少年，只经历两个人的教导，丝毫也分不出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觉得柳老先生知道他心中的迷茫和疑问。

    大家都在说大道艰难，所以歇菜了的练气士不得已入了各行各业，而柳老先生正相反，上了两天课业，不讲修道，而是讲大道不唯一，各派皆有圣，讲各家学说对阴阳五行相同的认识和不同的认识。

    单单这两天，他就已经充实得不能再充实。

    他更急迫知道为什么神念能使用道术，符箓能使用道术，自身之力也能御使道术，也竟然有了答案。

    柳老先生像什么都知道。

    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找来文章告诉他说，一位姓沈的道人已经有答案了。

    柳老先生尊称此人为沈真人。

    沈真人在文章中解释说，之所以会这样，是要有一个最初的力量去调动天地的力量和元气呀。

    为什么有人没有筑基之前，开脉也伐窍了，却没法使用法术呢？

    身体的元力无法与外界共振，神念又太过微弱，所以连符箓都触发不了。

    为什么自己似乎什么法术都可以施展？

    神念呀，有些原本要借助符箓的法术，自己直接能用神念在天地间勾画。

    多浅显，陈成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就是为什么自己丹田被封禁，还可以施展道术的原因吗？

    神念又是什么呀？

    这位沈道长认为神念是人的念头，有体魄滋养，称为阳神，也可以看成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中的神，是比五行真元更高等的力量，失去体魄滋养而沾染了阴气，变化为阴神，就是鬼物，阳神的留存和壮大在于精神，而阴鬼的修炼，是一个还虚的过程……

    他认为这里的“虚”不是道家常说的返璞归真，而是消长，也就是说，阴神可以转换为消长的力量。

    正的力量与负的力量消融，阴神和阳神消融，或者此消彼长，就是合道。

    阴鬼用阳气之物斩杀，是合道。

    精神与身体被人用刀剑分离，阳神消长，也是合道。

    厉鬼进入人体，吞噬阳神，也是合道。

    所以对于练气士而言，神介于阴阳，连接着阴阳，既不是阴也不是阳，可以转为阴，可以化为阳。

    儒家的浩然正气不是气，是提炼的阳神，故而能杀阴鬼。

    黄泉不是水，是壮大和磨砺阴神的能量，故而可以催生厉鬼。

    甚至这沈姓道人是有雄心壮志的，他延伸出去解释更多的现象，认为练气士和千年大妖最终都会陷入沉睡，就是他们的神念已经得不到滋养。

    这让陈成怎么读，怎么认为有道理。

    否则为何长生就是一场迟早就醒的梦？不知天气间真正长生者为何人。

    陈成钦佩问起沈道人的下落。

    柳老先生告诉说，小沈真人二十多年前修行到五行境，非要与名门大派争论对错，认为蜀山派的驭剑，不是气，是神念，凡是当成气蕴养的，都是修错的，于是与蜀山派的一位道友大打出手，被一剑削成两段。

    人家把他一削两段之后，还冷笑问他遗蜕：“瓜娃子，你不是喊着你修道对，我们都走偏了，那你打赢我呀？”

    如果是别人听柳老先生这么一说，就不信沈道人的话了，但陈成却觉得太可惜，真的太可惜了，这沈道人要是不偏执地与人争论到底，保命不死，他是不是真的走出修道的一条坦途出来呢？

    柳老先生只是笑。

    争论害人呀，天下各派纷争，有利益之争，有道统之争，利益之争，最终随得失平息，但道统之争，却是最为绵延。

    观点相对立的宗派，你让一步，自己的宗派就站不住脚，怎么让得了？

    名门正派、谦谦君子也变成道术恶霸。

    蜀山派要是不斩杀他，蜀山派铸剑、养剑、驭剑不就是个笑话吗？

    柳老先生告诫陈成说：“之所以让你读此文章，是因为你父亲给你下了周处锁魔枷，小沈真人对神念的看法独到，对你理解什么是神，催生出浩然正气有好处，也许能够帮助你不走弯路。但读文章，最终是要形成自己的看法，无人能验其对错的道理，别信以为真，到时候走偏了，跟那小沈真人一样。”

    陈成只好问他：“如果沈道长错了，可他错在哪儿了呢？”

    柳老先生无奈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如果他没错，那他笑话蜀山剑派，怎么给人一剑削了呢？”

    他鼓励说：“甄别对与错，去思考去验证，这是你的道呀。”

    陈成受到鼓励，几篇文章竟然一起展开，字句像是在自己移动，柳老先生的眼睛都一阵急跳。

    果然如此。

    天才就是天才。

    天黑的很快，陈成还想学习岐黄之术，跟着师傅看两回病人呢，没想到病人不多，听听他讲讲道，读读文章就又该回家了。

    这也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