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带着妻妾走了，镜湖归于平静，却又不显得平静，不知何时起，竟起了波澜，又不知哪儿来了雾，笼罩得朦胧一团。

    臭鼬三姐妹到后院乱石、荒草中找到那头病鹤，加了几倍量给它喂药，有一颗手滑，落在地上，黑暗中也不知滚去了哪儿，喂了药，又给饮了些清水，三妖抬起头，看这乱石荒草一片片，还是不放心，用自家的体液给它画了个圈，将它保护在圈里，不知怎的，听到一口厌弃的叹声，警觉地爬上一块大石，往四周望一望，除了几只落鸟栖身，黑夜中呼吸粗重，什么都没发现。

    三妖相互间对视一眼，就一起离开了。

    后院也恢复了寂静，只有虫子在一声声鸣叫，只有野鸟进入甜密的梦乡，发出情不自禁的咕噜噜声，臭鼬留下的圈快速消融，那丝难闻的气味迅速消失，一个阴影笼罩了过来，漆黑的夜中，尤其是贴近地面，草掩石映，伸手不见五指，却有一只晶莹的手掌，精确无比，直接把落地的药丸捡了起来。

    肥鹤睁开睡眼，却把胖脑袋抵过去，被她轻轻抚摸两下，现出贪恋的表情，就又放心地入睡了。

    人影缓缓移动。

    她竟然树影之中找到一只残破的秋千。

    那秋千只有一边的绳子还在，两条绳子之间的横木耷拉下去，在地上垂着，但她一走来，秋千就像是活了，耷拉下去的横木伸平，一阵猛烈地风，吹得横木洁净，连新的木丝都呈现出来，被她轻轻坐上，还保持着平衡，竟然只有一条绳子也能荡来荡去，伴随着秋千的晃动，似乎还有昔日的轻言细语。

    不知何时，人已经不见了。

    镜湖上突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像一条愤怒的巨龙在里头搅弄出来一个深深的窟窿。

    晨曦。

    未央宫内，东方明珠已经早早等着服侍。

    圣人光着脚走出来。

    她的裙摆和丝带划过镜面一样的金丝楠木地板。

    东方明珠迅速低着头，小步跟在后面，不料圣人停下来，问她：“明珠。仙鹤何处去？仙鹤何处寻？”

    东方明珠道：“去防鹤瘟去了，圣人您忘了，昨日已向您陈明，是那鹤师小先生有手段，说可以在鹤未病时为鹤防瘟，三五天后还来，就再不怕瘟疫了，下面的人知道圣人爱那鹤，生怕瘟病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提前送去防瘟了。”

    圣人一动不动。

    东方明珠心里咯噔一下。

    圣人就是圣人。

    你若骗她，你总觉得她心里就跟明镜一样，但不骗下去又不行，昨日已骗了，一日过去你改了口，你不是自寻死路么？

    圣人幽幽道：“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东方明珠都没能听懂，就“噗通”一声跪下了，虽然圣人没明说，东岸是哪？那不就是治鹤的地方吗。

    “起来吧。”

    但今日圣人似乎有点儿不一样，是心情好，不说责罚？

    继续往前走。

    二人走上廊轩之上，将汉白玉踩在脚下。

    风将东方明珠身上的衣物和丝带扯得想飞走，但圣人却像是钉在风里，身上连个发丝都没有飞起来。

    东方明珠刚想恭维几句，称赞圣人玄功大成之类的。

    圣人便又说：“不是风把你吹动了，是你的心动了，鹤病了就是病了，人该罚就罚，该杀就杀……”

    还是要杀？

    东方明珠脸色顿时变得发白，轻声道：“我本来也是想杀的，就算是治鹤好了，想起圣人的教诲，也不想心慈手软，这不是治鹤的时候，鹤师，那个少年人说我不懂圣人的心思，别乱揣摩，谁说圣人要为鹤杀人呢，然后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楚庄王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我觉得少年甚贤，或许说的有道理，一听就不敢私自做主了。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我欲罪人，心怀怜悯，等我们离开的时候，给我们一个锦囊，里头竟然是一张收鹤防瘟的条子……”

    圣人道：“拿来对付我的？”

    东方明珠低声说：“奴婢不敢。但圣人想一下，他讲了这个故事给我，我却定要处置下人们，我不是置圣人于鹤贵于人的境地吗？所以，我就不敢杀人了，回来之后，我也不敢再俱实回报，否则逼着圣人去处置，我岂不是不及一优有见识，圣人要我何用呢？我知道我应该据实回报，圣人可以法外开恩……”

    圣人道：“没有什么可开恩的，朕杀他们，不是因为人与鹤孰贵孰贱，而是因为他们失了职守。如果他们真的忠于职守，宫中治鹤多日，为何不提前问问那少年，鹤能不能做防瘟呢？鹤病了么，不，是人病了，你今日不杀，异日宫内松懈，人不主动用事，出了事到处求乞，让人饶命，何以有森严之门户。”

    东方明珠不由动容，连忙道：“圣人。是我错了。”

    圣人道：“只当朕无所知，你亦可以不杀之，但要杜绝他们日后自寻死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三令五申，要让宫中人物尽皆寒噤，从此专心用事。”

    东方明珠热泪盈眶道：“多谢圣人免他们一死。”

    圣人忽然口气一变，轻描淡写问她：“立储之声总不见消停，是不是大臣们嘴里都高呼万寿无疆，实际上，都觉得朕长生无望？否则立不立储，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者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东方明珠不敢回答。

    说错话，是要血流成河的。

    但圣人在等着。

    东方明珠只好一咬牙，谏言道：“大臣们多是凡人，就算不是凡人，也为俗世影响，总以凡人之心揣度圣人的家事，自以为天下父母，没有不想传位给子女的，他们上书求请立储，反而是想拍圣人的马屁，老拍不对而已呀。”

    圣人静静地听着。

    东方明珠又静候。

    圣人又说：“朕无子嗣，他们言及宗室当立，也是来拍马屁？凡事求立宗室的，有借口就一律杀了，没借口的，能罢黜就罢黜，愿意致仕，不为朕言，都是假忠诚，朕要之何？我听说两淮节度使几年前就上书请罪，为什么已经请罪了，还不处置呢？给他致仕吧，我又听说他手下有个军府将军，姓秋，清廉威严，议一下补上。朕不愿意插手天下之事，并不意味着朕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说：“让鱼朝真去干，他擅长，听说他养的鹤都病了，出行不便，把小陈先生介绍给他治鹤，你觉得呢。”

    东方明珠连忙道：“奴婢谨遵圣命。”

    圣人忽然又飘忽一句：“他们都嫌朕无子嗣，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要是真有了，就真没有反对的声音了？不。不合他们的心，就更过分了，为什么，不姓李，不是吗，俗世都是随父祖姓氏。”

    东方明珠连忙道：“也不尽然。民间有那些上门的女婿，生了子嗣，随母性。奴婢多言了，奴婢的意思是说，倘若圣人迁就了俗世，俗世为何就不能迁就圣人，圣人的子嗣自然是圣人的姓氏。”

    圣人道：“也对。”

    她又念叨说：“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呀。”

    东方明珠看向镜湖对面。

    思及圣人缥缈的性格，难道圣人觉得湖对岸没有什么风景，要这次受罚的人，去那边栽种杨柳吗？

    那边已经是人家家宅了呀。

    咱们上门栽杨柳，去跟人家家修园子，咱们有个说法不？

    就说天帝天天看你们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