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支祁消逝不见了。

    几张作文像是自省，也像是告别，中间还插写着上古文字，情切真挚，令陈成心头无比沉重。作为练气士，让无支祁悔悟，以化形大法重生化蝶，消弭祸端，方法是对的，但出发点，却不是那么高尚。

    怕它不受控制，怕它动一动山崩海啸，怕它一跺脚天翻地覆，怕它心念一转，恶念生出，反噬打杀自己，甚至还想让它试验化形大法。

    但它是个有心的生灵，神也好，妖也好，人也罢，人家是真诚对待自己的，爱自己如师如父，临行恋栈不舍。

    自己好像是个江湖老骗子，骗走人家最后一文钱。

    陈成心情沉重。

    他并不想将无支祁的书文寄送东方明珠，否则，就等于把自己的虚伪，把无支祁的隐私告诉了第三人，暴露于睽睽众目下。

    而且，这个举动也像是一场炫耀，炫耀自己让无支祁幡然醒悟了。

    但他还是送出去了。

    如果无支祁真的觉今是而昨非，转念向善，有善念，它会赞成自己的做法，体面怎么也不会比生命大。

    李敬业案牵连极大。

    弄不好就是上千人头，上万人头落地，其中不乏无辜的，受胁迫的，受牵连的，甚至是无故沾上的。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当年野风山猴子众多，有很多的果树，玄坛称王时，讨厌猴子就给砍个精光。

    而今，无支祁虽然不是猴子，又生活在水中，肉食，但它已经渐渐喜欢上吃果子了，如果它重生之后，相貌改变大，个头改变大，一时无法辨别，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它不是又从猎杀开始吗，一旦猎杀，能停得下来吗，不如雇些人在山上多栽苹果和桃李，做到伸手就有果子吃……

    最好是移栽过来。

    毕竟不知道化形正法能让他多久重生，万一说重生就重生了呢。

    安排好这些。

    陈成就在雨中上路，背着两个大斗笠，一个大书箱，光着脚丫，一步一步踩在泥水中。

    他说教着无支祁，何尝又不是在说教自己？

    和无支祁一样，如果一个练气士，求道者，不爱人间，不爱生活，不快乐，只是来去，是不是会跑偏呢？

    雨渐渐大了，把衣衫侵湿半边，裹在人身上。

    等风再卷来，陈成忍不住就是一个寒蝉，原来自己也不是个凡人呀。

    这样的日子自幼就没有经历过，法力御使，风雨不沾，路上多出了行人，便有人靠过来，边行路，边与他说话，问他是哪人，要去哪，家里什么人，爹娘是干什么的，他也反过来问着别人。

    偶尔抬头看看天。

    天空中两条蛟龙在嬉戏，非要在云层中看着他一起走，然而蛟龙去到哪，会自带水云去哪儿，御风又会影响到空气。

    这是天然的自带雨包，是陈成走到哪儿，那儿的雨就要大一些，然而一群同路人并不知道，走得兴高采烈。

    走下去。

    天渐渐黑了。

    有个行人打亮雷灯。

    周围的人都羡慕地跟着，问他：“这么贵的雷灯，你怎么舍得买呢。”

    那人说：“是一个财主的，盖掉了，他以为坏了，就不要了，我去商铺一问，仙缘斋可以单独买盖……”

    众人恍然大悟。

    陈成说：“现在这雷筒卖多少钱？”

    那人说：“现在还十来两，快顶头大牲口了。这雷灯，有个伙计足足给我五两银子，我没舍得给他。现在不缺钱，缺钱了再卖。”

    陈成说：“我觉得不值十两银，一定会降的，那里头的雷池块呢，也很贵吗？”

    那人说：“这个不贵。这个有假的了，没有黑龙家真的耐用，但是也能用，走个夜路不是问题。”

    假的雷池？

    啊呀。

    把假的造出来也不容易呀。

    陈成便不再说话。

    有个即将到家的大叔邀请陈成几个走远路的去他们家投宿，陈成就跟着他们一起下路，去借宿去了。

    大家还在说着雷灯，说着它或有或没有的稀奇处，说路上遇到了妖，用雷灯照了照，就能把妖吓跑。

    但谁也不敢妄想雷灯能降价。

    这是练气士、士大夫、财主用的器物，能降价吗？

    陈成默默地听着。

    原来造福有限呀。

    凡人辛辛苦苦一年忙碌，未必能赚钱买得起雷灯，就是可以，也不轻松，难道，我们就不能改进工艺，让成本降下来吗？

    就不能制定低价，不让中间商随意加价吗？

    长安。

    无支祁的遗书到了。

    东方明珠恭顺地站在一旁，圣人手执纸张，悄然无语。

    他真的做到了。

    二人想的是对的。

    无支祁直接被坑消失了。

    大禹天帝灭杀不了，历代天帝无可奈何，几千年过去了，祸害一方的无支祁，被一个少年练气士用一步功法给化了？

    这什么【化形正法】，是不是还兼顾洗脑呢。

    你看无支祁。

    他感动得不行，感谢师傅授他。

    傻子。

    把自己化没了的功法。

    自己愿意创。

    还有人和妖愿意练。

    一个绝顶愚蠢的傻子碰到一个绝顶聪明的傻子，就是两个傻子碰撞出来的奇迹。

    东方明珠问圣人：“怎么办？”

    圣人颓然道：“怎么办。不能让这个陈昂着头小瞧了，算输他一局，兑现吧，免得下一次他不信了。”

    东方明珠道：“打赌是奴婢输的。而要赦，却是圣人赦的，圣人恩赦天下，和他陈昂着头也没关系。”

    圣人懂。

    别传出去，说陈昂着头给圣人打赌赢了，圣人没办法，赦免了一些叛乱的从犯。

    和他陈昂着头什么关系？

    你和东方婕妤打赌。

    东方婕妤有资格恩赦天下吗？

    圣人说：“朕听说干雷池已经制出来了，你们开数十个官坊，发囚徒罪卒三千产制，还是一卖而空，是不是真的？”

    东方明珠点了点头，兴奋地说：“我们只卖他们四分之一的价格，好得不得了，天呐，有人愿意加钱，加着、加着就到二分之一了，墨程说，我们的干雷池还是差点，但你假冒人家的，这就足够了，真要做到成色一致，造价就差不多，差不多的时候，你还不能比真黑龙的卖得贵。”

    圣人问：“为什么？”

    东方明珠说：“如果价格接近了的话，谁还要假的呀。”

    圣人问：“雷灯还造不出来？”

    东方明珠道：“造不出来。筒什么的都好造，触头也好造，琉璃泡没有工坊能做，里头的灯丝也没人能造。不仅如此，连反光白琉璃，透镜白琉璃，也仿制难，这些都已经臻至道术的极致。”

    圣人问：“这就没有办法了？”

    东方明珠道：“有。可以派出不良人，通过胁迫利诱，挖走他们的工匠，偷走场内治物的道具。”

    圣人：“？？？”

    为了赢。

    无所不用其极未尝不可。

    就让我们教教他，什么叫兵不厌诈，什么叫不择手段，有本事你也来我们工坊偷呀，我们是天庭，我们是官府，我们能给你给不了的，弄不死你。

    圣人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