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已经18岁了,我不喜欢我的父母,所以我改了名字。
——第一天转学过来自我介绍时,我是这么说的。
那是一个阴冷的雨天,对面墙上爬满了黑漆漆的毛毛虫。这在北方是少见的,至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融入一个新班级不容易,更何况我进的是这所市重点高中的a班。成绩得配得上,又不能太出挑抢了别的同学风头,才能融得进去。
我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就下台了,扭头盯着毛毛虫看的时候,没注意脚下刚拖完地。
不出所料,我摔了个狗吃屎。
零一这个名字正式在a班打响了,别管形式了。
我膝盖摔破了,穿的廉价的黑色纱裤磨得皮肤痒痒的。我背着书包请假回了宿舍。
如果让我形容那一天的话,回宿舍真是个最明智的决定!
我低头放好书包,摸出手机和碘伏,迅速爬上我的床。
我以前从没住宿过,睡在上铺对我来说是个很新的、需要学习的事情。但现在我已经熟练了,不是因为我多么聪明,而是班主任领着其他女生围观我怎么爬床,硬生生给我逼会的。
羞耻心是人类最大的动力。
在床上抹碘伏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对面上铺的下面,坐着一个人。我一低头就能看见她。
她头发是蓬松的鲻鱼头,后脑勺形成一个饱满的弧度。因为雨天的缘故,发丝有些湿润,软趴趴地搭在眉毛上。
她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耳机线,我不懂为什么有人随便一缠,就能让几十厘米长的线变得好看起来。
还没成死结。
我默默地想着,视线没从她身上移开。
她终于抬起了头。
浅褐色的眼珠冷冷清清地扫了我一眼,在红肿的膝盖上停留了一秒,然后低下了头继续看手机。
手机亮度被她调的很低,但反射出来的光正正好好地映在她的眼底,看起来就像盛满了星星。
就是这一刻起,我爱上了她。
无关爱情,我只是爱上了。
以至于很久以后我回忆起那一天,习惯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
很遗憾的是,这似乎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向往的是和她两人漫步于宇宙,无人打扰的静谧;向往的是相濡以沫,向往唯一的爱。我爱上了她,自然而然地,她是承载了我所有感情的载体,用现在的话说,那叫精神寄托。
但这不是一个舔狗倒追的故事。
我们熟悉得很快,短短几天,已经加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那一年,某个腾讯联系软件很火,于是我们开始了聊天。
延雯会主动找我聊天,事无巨细地分享日常。实际上我们一个班,座位就隔一条过道,但看着冷冷清清的她说起话来,像一只得意的小猫,这种反差让我感到很熨贴。
没人会不喜欢小猫,我喜欢像猫一样的她。
开学后就是长达七天的军训,这也是我们感情迅速升温的七天。
延雯:家人,军训完一起去吃饭吗?
延雯:你想吃什么?不要和我说“都行”。
我两根手指头捏着手机看延雯给我发的信息,另一只手不知道放哪似的乱晃,最后“啪”地一声打在了自己脸上。不用看镜子我也知道,一定是又红又烫。
我打字回复道:都行。嘿嘿,我真的都可以,要不我跟着你,凭眼缘挑一个好啦。
延雯没有回复,这时候我们要开始军训了,手机上交。
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事实上我俩除了在手机上话多,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但现实里相处都是沉默的。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散步。周末一起洗澡,一起去超市。
我享受这种缱绻的氛围。
即使那个时候我身上有着即将打破这一切的秘密。
延雯是名副其实的学霸,她做什么都很有计划。寡言少语、脾气好、有求必应是其他人给她的评价。
我只会说一句:“她像猫”,再多两个字的话就是“可爱”。
但比我高一个头、常年穿黑色的她好像和这个词不搭。
延雯第一次和我吵架是因为一个电话。
事实上那根本算不上是吵架,这一点我们都同意。
那个时候我从沼泽般的美梦里被拽出来,我妈妈告诉我说“零一,你不能上学了。”
这个消息让我的心一下子攥紧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延雯怎么办?”。
我是贫困生,这一点a班每个人都知道。但他们的认知都太浅薄,或者说没人会去想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以及为什么会“贫困”。
我从小就没怎么见过我父母。四岁那年的生日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和他们见面。
劣质的香精奶油尝起来很糊嘴,吹完蜡烛后就算过完生日了。简单的、装在雪白色餐盒里的小蛋糕和黄色的蜡烛,是我记忆的起点。
我的父亲集齐了所有恶劣的习性,他不上班,他有暴力倾向。受害者是我妈妈、我和后来出生的弟弟。
我从小跟着奶奶生活。但是奶奶和叔叔一家住在一起。因此我小时候经常被叔叔本人和他的孩子取笑,诸如“小偷”“白眼狼”这样恶毒的词汇。
事实上我没有偷过一件东西,那样的父母我喜欢不起来,所以是“白眼狼”也情有可原。
我不喜欢讲我的童年多么悲惨,面对延雯时这一点被无限放大。
延雯和我真的很像,甚至家庭组成也差不多。
是的,是“家庭组成”一样,而不是家庭情况(特指经济情况)一样。
我羡慕延雯拥有善解人意的父亲。他会在延雯说出自己的见解时,赞许道“能飞多高飞多高”,而不是像我父亲那样,只会狠狠甩我一个巴掌。
我羡慕她有一个性格相仿但体贴的弟弟,会记住她随口提过的食物,然后献宝似的给她摆出来。
我弟弟只会记着父母的嘱托:“爸爸都说了,你是个赔钱货。快上班赚钱去!”
什么是伥鬼,这就是了。
……
那时候我和延雯刚刚认识三个月,处于新鲜感正浓的时候。原谅我总是用这样大多出现在情侣关系之间的词,可能从我心里,她是我爱情的启蒙。
那几天我频繁接打电话。学校里信号不太好,有时候话没说完就挂断了。
我抱歉地冲延雯笑笑,说我有事要忙,你吃完饭了就先回去。
延雯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心情不好。
依赖感是互相的,一分一秒的缺失都会让人不舒服。
那一天我第三次跑出去又回来时,延雯终于说了话:“能不能不要打了。”
那话好像饱含怒气,但细想的话其实是她恼怒于别人的打扰,恼怒我含糊其辞。或许还有点恼自己吧,不懂为什么会对朋友说出带有保护欲的话。
当时我听了很高兴,只是我一笑,延雯脸色更不好了。于是我赶快收起洋洋自得的笑意,去哄她。
这件事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只是悄悄路过,却是一切发生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