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他醒来的时候,放置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再度被按亮,解锁之后,画面依旧停留在昨晚那张让他身心俱疲的照片。
于他不怎么想看到这张照片,于是返回屏保界面,将手机倒扣过去,踩着拖鞋进了浴室。
韩扬中午打来电话,要约他吃饭,温向烛利落地拒绝了他,打算先回一趟老宅。
父亲前几天就打过招呼了,但他昨晚一门心思都被别的事情占据,距离约定的时间没剩下多少了。
温家的老宅有些年头了,离市中心有段算不上近的距离,他没叫司机,自己开了车径直往回赶。
不是久坐就是长时间的站立,温向烛只觉得身体哪哪儿都不舒服。
但他似乎已经习惯忍受疼痛,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忍痛的一把好手。
天气虽还带着点热气,但快入秋了,院落中有些落下的树叶堆积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清扫,偶尔踩上去,还会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他不经常回这里,今年,温向烛也还是第一次回来。
今天,是温牧的生日。
他进去的时候,看到温正则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不在。
温正则手里握着的,温向烛不用看也知道,是温牧小时候的照片。
男生看起来不过15、6岁的年纪,怀里单手抱着篮球,穿着9号红色球衣和白色打底,笑得极为张扬灿烂。
见他来了,温正则才缓慢地放下手中的东西。
今天是温牧的生日。
温牧死了。
“父亲。”
温向烛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端正站好,叫出口的称呼里听不出几分情绪。
“你母亲在墓园,一时半刻回不来,先吃饭吧。”
温正则也是同样的客气疏离,俩人这番交流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父子。
哦,他们原本就不是。
温向烛没说什么,他看着温正则小心翼翼地把温牧的照片放回原位,又无比眷恋地在上面抚摸两下。
他这样看着,心中竟没有一点波澜。
他对温牧这个人的情感,时至今日,竟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去描述。
温向烛收回视线,朝餐桌的方向走去,中途,他又想:
或许江淮止说的对,他本就是个冷血的人,再如何炙热的感情到了他这里,都不会得到什么好下扬。
俩人相对而坐,即使是吃饭,也没什么热闹劲儿,除了偶尔碗筷碰撞时会发出一点小小的声响之外,空余一地寂静。
温向烛基本只夹了几筷子清淡的蔬菜,他曾在另一个人细心研究出来的护胃菜单中见过的那些,都让他夹了个遍,主食几乎是没碰,喝了一小碗牛肉汤,便放下筷子。
温正则显然还没吃完,他也不好离席,于是静静坐着,垂着眼睫看向方才吃了几口的菜。
私心觉得,同样的菜式,就是没有他四年前吃得好吃,也不知道是佐料放错了还是火候没掌握好。
他想起之前,把自己搞进医院,差点儿胃出血那次,躺在病房的床上,半点睡意也没有,望着窗户外黑漆漆又雾蒙蒙的天,一直出神。
直到天边将要泛白,他才用被子裹紧身体,缩在一层薄被里困意渐浓。
温向烛那几年很少梦到林泊简,很难说是不是因为那些记忆太深刻也太沉重,总会挟裹着他数年里的痛悔和无力。
但是那天,他久违地想起一些对话,声音很模糊,可他静静听着,却觉得分外鲜活生动。
先是一道略带着不忍和无奈的声音:“温向烛,吃饭这个事吧,我们还是要遵医嘱的,不能吃刺激性太强的食物奥。”
温向烛反应几秒,梦中的他像个旁观者一般,隐匿在那间他和林泊简生活了只一年多的房间里,视野逐渐清晰明了。
刚从医院回来不久的温向烛盯着那些没什么颜色、甚至连油水都少得可怜的东西,愁眉苦脸:
“可我不想吃这个,我想吃火锅,想吃奶黄包,想吃——”
“祖宗,重油,重辣,重糖,你是一个不落啊,有没有听见您那胃在朝你呼救的声音啊。”
他理直气壮地答:“没听到。”
林泊简悄悄瞄他一眼,煞有其事地摸摸他的肚子:“可是我听见了。”
温向烛赌气地拨开他的手,不让他碰,旋即扭过头去不理他,不满地小声嘟囔:“净瞎扯。”
虽然不是很服气,但到底还是不再执着于那些他极其热衷但利于他病情恢复、休养身体的东西,林泊简似乎又凑到他跟前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作为旁观者的温向烛听不到具体内容,但他却意外地看到了那个被林泊简几句话就哄好的自己,颐指气使地张开双臂,大约是要求林泊简包揽今天的一切家务。
最后,他只听清了两句话——
——“林泊简,你好会哄人啊,从哪儿学来的。”
——“你教我的。”
然后,他就被迫醒来了,护士来查房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恼怒,坐在病床上憋了一肚子的气,发顶一根头发立起来,昭示着他的不满。
……
他最近总走神,想起许多之前碰也不敢碰的事。
就连那些已经想不起是何年何月何日发生的对话,也能稀松平常地在耳畔响起,连带着他熟稔又想念的语调和声色,将他拉回某个坐标模糊但记忆清晰的时间点。
“向烛?”
温正则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不满和不耐,温向烛听出来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很自然地答应一声,敛下心绪去听。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他的父亲顿了顿,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瞧他: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温向烛立刻反应过来,在今天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他的心情不该和轻松挂钩,应当和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沉重,一样痛不欲生,才算正常。
“最近在忙公司的事,有点力不从心,刚刚走神了。”
他迎上对方严肃的目光,淡声说了句:“抱歉。”
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这样,带着无需点透的一层纸,只稍稍点拨一下,便可唱一出真假难辨的和气大戏。
“公司的事你放开手脚去做,我和你母亲不会干涉太多。”
温向烛想起上个月被温正则驳回来的两个方案和在过去五六年里多到他已经记不清发生过多少次同样的事,竟有些想笑。
但他善于伪装和掩饰,而温正则就算看出他的异样也绝不会点破,这大约是他们之间所剩不多的默契:“是。”
只在老宅里待了片刻,他便离开了,何予还在墓园,恐怕要等到下午才能回来,何予平日里对他很平淡,称不上生疏但两人的关系总也亲近不起来。
每年温牧生日这天,何予是不肯也不愿见到他的,温向烛清楚这一点,也没再想着自讨没趣。
他早已无法像年少时那样想发设法想要讨得这家人的欢心,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绝不多看一眼。
走出客厅之前,他回头望了眼那张被端正地摆着的照片。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照得他眼眶刺痛。
映射在相框上的光线,遮挡住照片上男生的眉宇,叫人看不清楚,只瞧得见那一点晃眼的光晕。
一如温向烛愈发模糊的记忆。
他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