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说,朕既然死期将至,也该着手给自己安排后事了。
朕坐在楚侍卫怀里,掰着手指想。
圣人说“天子之丧动四海,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注1)
帝陵循例从朕登基就开始建,三年前就建好了。
文丞相和武将军曾陪朕巡视,那神道又长又宽又平坦,气派极了,很适合放风筝。
神道十几里长,两旁依次列着石制文臣武将和各种动物,尽头是帝陵的祭殿和地宫。
祭殿中规中矩,地宫是仿着朕的寝殿建造,连朕龙榻上的暗格机关都用汉白玉雕刻出来了。
朕当着文丞相和武将军的面把暗格打开,满意的点点头,把一样小东西放进去,亲手合好,才去巡视其他地方。
那样小东西,是朕出宫前,从龙榻暗格里拿出来的。
是的,和其他网文里的皇帝一样,朕的龙榻上也有暗格。
不过朕胸无大志,也没什么珍奇秘宝可藏。
朕的暗格里,只放着一枚松霜绿的金丝云雁宋锦荷包。
荷包里空空如也,装着朕最珍视的一段时光,自然要陪着朕长眠地下。
荷包不是什么重要物件,文丞相和武将军早就见过,没有对朕这孩子气的行为有所置喙。
朕死后的衣食住行早就安排妥当了。
朕的两位贵妃大约要做太后,剩下一百零六个小男妃小女妃也各自有出路,思来想去,朕留下的活人也没什么可安排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楚侍卫了。
楚侍卫应该怎么安排呢?
他跟了朕一扬,朕总要给他某个出路。
朕坐在楚侍卫怀里,侧脸蹭了蹭他胸口:“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想不想去大理寺?”
朕问得突兀,楚侍卫完全不知道朕命不久矣,闻言只以为朕又耍起小性子。
楚侍卫温柔耐心哄道:“臣可是又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不悦?”
朕一个劲往他怀里钻,手环在他腰上,紧紧攥着他的侍卫腰带,像水鬼缠住他。
他腰间束着上好的十三环躞蹀金玉銙带,在朕的手中抠得变形。
十三环躞蹀带原本是御用规制,只有皇帝一人可用,朕将它赐给楚侍卫,楚侍卫便日日带着。
这宫中僭越的事情太多了,人人皆僭越,凭什么朕不可以?
朕宠爱自己的侍卫,就要给他最好的,反正朕一贯胡闹,此等小事,旁人也不会多嘴。
如今已是夏末秋初,四通园依旧草木繁盛。
在一片绿涛中,只有西北角一株枫树,迫不及待点燃几簇红叶,静悄悄引燃万物凋零的序幕。
楚侍卫看不到。
他总是看不到。
楚侍卫他人在朕身边,眼却飞去了天边外。
朕埋在他怀中,眼含清泪,只问道:“你可想清楚,朕身边不缺人伺候,你留下也是多余,不如去宫外谋一条出路。”
朕演技卓越。
虽然流了泪,但声音平稳,甚至隐约带上了一点儿嫌弃。
楚侍卫什么都听不出来,只当朕又耍小性子,便沉默下来。
朕埋头在楚侍卫胸肌上蹭啊蹭,把眼泪蹭了个干净,反正他的黑色侍卫服看不出来,顺便占占便宜。
楚侍卫气血刚勇,怀里好暖,朕好舍不得,呜呜。
楚侍卫任朕胡闹,等朕消停了,才微微拉开些距离,低头看朕。
“陛下眼圈红了。”
朕道:“风大,吹眼睛痛。”
楚侍卫一手覆在朕脸上:“陛下闭上眼歇息片刻,臣送陛下回宫。”
朕闭着眼,被拢在他的温热掌心里,仿佛变得小小的,能被他握在手中,随手揣进怀里,一起到天涯海角去。
多好啊。
真的这样该多好啊。
楚侍卫偶尔会给朕一种心有灵犀的错觉。
他问:“陛下还想出宫吗?”
他抱着朕用轻功飞起来,飞下四通园最高的假山,一路踏叶乘风,像一对夕阳下比翼归巢的雁。
太晚了。
朕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朕可以贪恋这一段互相依偎的错觉,带着这段错觉躺进棺椁,在万世长眠中反复重温。
朕道:“不回寝宫了,武贵妃刚刚生下朕的长子,劳苦功高,朕该去多看看她。”
楚侍卫气息一滞,很快调整好,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转换方向,朝着虎贲宫的方向去了。
楚侍卫声音平静:“陛下很疼爱武贵妃。”
朕心中算了算,自从朕得了楚侍卫,再未传召小男妃小女妃侍寝,只被武大力召幸过一次,还是为了给她的私生饭饭上户口。
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疼爱吧?
若说疼爱,这后宫中人尽皆知,朕最疼爱的,还是四通王者楚侍卫。
但楚侍卫不知道,因为朕在武大力宫里被迷药放倒时,他奉朕的旨意,在大雪中跪了一夜。
说来好笑,在这皇宫中,只有他会将朕的圣旨当回事。
文化仁改过朕的起居注,写明朕在三月前曾频繁召幸武大力,宫中文化仁和武大力一手遮天,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也许楚侍卫看过。
也许他当真了。
当真也好,没人会怀念一个软弱又薄情寡性的皇帝。
希望楚侍卫不要浪费时间怀念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