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赵钦现在是陛下了。
十八岁的小皇帝牙齿整齐如玉贝，他不爱吃芝麻糖，也认不出故人。
小皇帝有三宫六院一百零八妃，日日花团锦簇、时时莺歌燕舞。
皇宫不是囚笼，是专为皇帝打造的人间天堂。
长大的赵钦已经不需要雁丘哥哥了。
*
但楚雁丘需要赵钦。
*
楚雁丘太需要赵钦了。
这十三年来，赵钦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如果失去这个意义，那他背负着满门血债的十三载坚持，就成了一扬笑话。
还不如当年和楚氏满门死在一处。
*
所以楚雁丘没走。
他留在赵钦身边，冷眼看着小皇帝流连花丛，静静陪着小皇帝夜夜笙歌。
楚雁丘有时候想，要是冒出个什么刺客就好了。
他诛杀刺客时，可以顺便撞上刺客的刀刃，死在小皇帝面前，做一个忠臣，完成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还能用自己的血弄脏没心没肺的小皇帝。
也算出了一口气。
*
楚雁丘真想弄脏赵钦啊。
*
在楚雁丘心底阴暗的小角落里。
楚氏满门的血，他自己十三年来忍辱负重的泪，早就汇聚成一股咆哮肆虐的洪流。
赵钦凭什么那么高高在上、无忧无虑？
仿佛楚雁丘背着血海深仇，十三年来卧薪尝胆，全是一厢情愿。
*
可是赵钦死了。
*
楚雁丘手中握着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钦一日胜一日衰弱。
这一次楚雁丘就守在他的小皇帝身边。
可没人逃得过生老病死。
他还是救不了他。
*
赵钦死了。
楚雁丘眼里没有泪。
人都会死，没什么好哭的，他的泪早在十三年前就流干了。
楚雁丘准备直接跟下去，去阴曹地府继续陪伴他的小皇帝。
*
国丧繁琐，等到程序走完，已是一月后。
楚雁丘站在侍卫队伍中，亲眼看着那一百二十八人抬的巨大灵柩，被抬进皇陵。
墓门落下，他的小皇帝孤伶伶一个人困在里面。
*
天色沉甸甸阴着，丧仪还未结束。
纸钱漫撒，哭声震天。
楚雁丘手执招魂幡，在御道边站得笔挺，心中却想：赵钦那么胆小，若是死后有灵，没准已经吓哭了。
他在一片哀哀切切中，大逆不道的勾了勾嘴角。
*
别怕。
哥哥这就下去陪你。
*
入了夜，楚雁丘飞上四通园最高的假山。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芝麻糖，放在身边，望向天边出神。
赵钦生前喜欢来这里看星星，楚雁丘想再替他的陛下看一次星星。
今夜多云，无星无月。
好在楚雁丘再没有什么事情了，他可以等。
楚雁丘等着等着，没等到星星，却等到一对熟人。
文化仁和武大力也来了。
他们耳鬓厮磨，楚雁丘越听越心冷。
原来赵钦没生病。
原来赵钦在他的保护下，被人杀死了。
他还是这样没用，他救不了他的小皇帝，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
楚雁丘甚至不能立刻杀了这对奸夫淫妇，给赵钦报仇
真无用啊。
*
楚雁丘小心筹谋，掌握了武大力另有姘头的秘密，透露给文化仁，引他二人内斗。
一力降十会。
文化仁死了。
可是不够，一条命远远不够。
奸夫淫妇都该死。
*
武大力却没那么好杀。
武大力权势滔天，无人可辖制。
她体魄强壮、异于常人，自己不是她的对手，更有武艺高强的婢女时时随侍，根本无从下手。
想要刺杀武大力，只有在她去太庙行淫乱之事时，才有一线机会。
楚雁丘花了一年的时间，几度出生入死，才得到她的信任，欲招为入幕之宾。
旁人风言风语，说忠臣不事二主，但楚大人良禽择木，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怪不得能睡出一条坦荡官途。
楚雁丘听了就当没听。
无论行刺结果如何，他都绝不再苟活。
他只愧对小皇帝一人，死后自会向小皇帝请罪，轮不到旁人指摘。
*
楚雁丘特意做了一件新袍子，和当年他初见赵钦时，穿的那套一模一样。
今日赴死，能与故人重逢，是喜事。
他有意打扮漂亮些。
等会儿到了下面，小皇帝见了，或许就想起他的雁丘哥哥了呢？
*
楚雁丘死了，楚雁丘又活了。
*
什么是忠臣？
十四年前，楚崧岳给出的答案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时，死而复生的楚雁丘再次思考父亲当日劝勉。
楚雁丘想，忠的尽头是死吗？
不，忠的尽头是“止”。
死而后已，就是到死为止。
他已为小皇帝复过仇，完成了父亲的嘱托，奉赵钦为君为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纵使他对赵钦藏了一点儿不公不法的私心，却未曾流露半句，也算做了一世忠臣。
如今造化弄人，他死而复生，在陛下面前比上一世更得优待，楚雁丘心中却反而迷茫了。
赵钦是个傀儡皇帝。
自己留在赵钦身边，最多是傀儡皇帝的宠臣，无权无势。
更……无能。
父亲当日期望自己能帮赵钦肃清朝野，而自己困于儿女私情，最后谁也没能救成。
该清醒了。
这一世，不动痴念，只做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