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
这个称呼给我当头一棒,我依稀理清了头绪,我的爷爷和道长的爷爷是表兄弟,于是东拉西扯就有了表舅这个称呼。
经爹爹一番点拨,我又知道了他另一个身份,这位长得天山雪莲似地道长便是当年那个长了一张又丑又黑的脸,给我下了一包七七花粉的远方小表哥。
又听爹爹说,远房小表哥是自十五年前家中倒落之后,才去了蜀山派出的家。我愕然,那个又黑又丑,年纪小小就心地歹毒的小男孩怎么就能出家了?他哪门子飞来的道缘?
小时候听爹爹说远房小表哥失踪了,我曾小人之心地希望,远房小表哥越长越一败涂地。
可是,岁月无情,我却越长越残,远房小表哥越长越脱俗。
这无疑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棍子当头一棒下来,又外加了一把铁锤,将我整个人捶成了一片小纸人,慢慢飘零于地。
老天不但不怜我,反而苛待我。
自道长表哥住在我家之后,我日日心中郁结,到了第四日我精神不堪重负终于病倒了,日夜缠绵病榻,精神恍惚不明。
爹以为我中了哪门子的邪,让道长表哥来给我驱邪。道长表哥一身蜀山白衣,坐在我床边,伸手为我把脉。
听爹爹说,道长表哥是蜀山派掌门的爱徒,是首席大弟子。若干年之后,这蜀山派的掌门之位非道长表哥莫属。
难以想象,一朵又丑又毒的贱草怎地嗖地一下长成了天山雪莲?莫不是蜀山派流的是瑶池琼浆,吃的是山珍仙果?还是因为蜀山派的风水?
我隔着帐子看着他,他的侧影犹如水墨画般,不染尘埃,一股子蜀山世外高人的味道。隔着帐子的小缝,我看见了一张嘴,嘴唇略厚如菱形,微微抿着,略有了几丝风情。
我十分忧伤地感慨,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那张美妙的菱唇抿了半晌,终于沉吟道:“柳小姐只是精神错乱罢了,休息几日便好。”
精神错乱……
我瞪眸看他,瞧瞧这张嘴,怎么说话的?
爹在一旁乍听到这个诊断,咋呼着吓了一跳:“精神错乱?怎么会?好端端的怎么会精神错乱,尧儿你毕竟是个修道的,你确定无误?”
道长表哥收起手,温和点头:“贫道在蜀山略学了点医术,只要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贫道都不会诊断错误。至于柳小姐为何精神错乱,这个我不便说。”
爹听了,立马长吁短叹:“哎,你不说,我也明白。绘儿心中苦啊,憋了十五年的苦水,难怪会憋出病来。”
爹这句话说到我心坎处了,我确实是被憋出病来的,但绝非是因为十五年来所受的非人侮辱,而是因为相公嫌弃我的丑,从不待我真心。尤其是眼前这个长得越发清雅脱俗的远房小表哥,他那张脸深深打击到了我本就脆弱的心。
我从没像此刻这般,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痛恨那个对我下毒的刽子手。心中的愤怒激昂澎湃,那侩子手忒不是人!想当年,我一棵青葱白嫩的好苗,他怎么忍心下这么狠毒的手!
“柳小姐千万不要动怒,以宽容之心待事就能看到海阔天空。”
帐子外,道长表哥温吞吞地宽慰我,我拖着一身弱骨,凄酸地躺在床上,越发沉郁。我很想说,你一朵天山雪莲怎能明白地上一棵被踩烂的草?
出家人看破红尘,怎地就能如此没心没肺、不负责任地宽慰?我乃俗人,怎能看透和理解出家人的话,我要能宽容看事,我早二话不说去敲尼姑庵的大门,剃度落个干净,何以躺在床上凄凄哀哀。
“柳小姐的苦处贫道十分明白,凡是只要降服自己,改变自己,就能改变众生对你的看法。”道长表哥的声音依旧温吞谦和,满屋子的蜀山味道开始缓缓流淌,“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柳小姐以另一种眼光看事,就能得到你所要的东西。”
这句话我懂,这朵天山雪莲是在教唆我早早遁入空门,修道修尼姑都可以,只要放下红尘,立地成佛,我这棵被踩烂的草就能变成另外一朵天山雪莲。是不?
这死道长说话怎么就那么刻薄!
但他这般客气地宽慰我,做足了表面功夫,我心中的恼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撒泼骂街这种事,我柳夏绘从来不错。我那张脸虽长得不得人心,但装白菜的表面功夫谁不会做?
于是,我也甚是客气地说:“空色道长说得没错,我修为不够。”隔着帐子我眼睛微微一眯,将话锋一转,无辜说道,“道长,小时候我不懂事,你千万不要放心上。”
道长表哥微微一笑:“童言无忌,且柳小姐今日也明白了贫道当年的苦处。”
我眼前的那帘帐子好巧不巧在他说话的时候,被风微微吹起,我正好看到了他那张水墨画的脸。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道长表哥此刻的笑容有些惊悚,仿佛一张被撕破的水墨画。
我眯眼再瞧,他神色如常,嘴角依旧噙着一丝淡笑,并无异样,想来应该是我最近气虚浮躁,精神错乱,会错意了。
近日,我常在深夜里搂着镜子瞧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一日比一日丑,此刻想来,道长表哥说的话不错,我追求错误的东西,并没有真正从心底认识自己。
我从床上慢慢坐起,客气地请教:“空色道长,什么是世上最苦的事?”
道长表哥将帐子挽起,窗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一时间不大适应,下意识地抬手遮脸眯起了眼睛。
手却忽然被一把擒住。我惊讶,只见我瘦骨如柴的手腕上捏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我有些气馁,不光是脸,连只手都长得越发青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