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一下牛尾巴山，就听见隆隆雷声中夹杂着从六户庄传来的噼噼叭叭的爆竹声。

    桂进宝说：“快呀，如你玛，中心食堂开饭了，快跑哇。”说着超头跑了起来。

    小伙伴们饥肠辘辘，听桂进宝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劲头，大家争先恐后向六户庄跑去。

    跑着，跑着，简铁环突然说：“下雨了，就的。你们淋着了吗？”

    “我淋着了。快跑吧，我觉得，要下大雨了。”栾迎丰说着抬头看了一下六户庄，“铁环，快看，你家门口怎么聚了那么多人？”

    “吃饭嘛，就的，当然人多了。”

    “当真的，吃食堂子了，快跑哇。”

    大家终于跑到六户庄，才看到简铁环和高露白两家门外围着的人并不是在吃饭。这是在干什么？大家到了跟前才看清，许多女人都在抹眼泪，男人们长吁短叹，脸色严肃，没听到一个人说话。大家挤进人堆里终于看清：夏同久妈妈廖道梅，桂进宝妈妈高世荣，坐在左边地上；简铁环妈妈桂如月和彭昌菊坐在右边地上；中间一块门板上躺着一个死人；栾中翠跪在头一头哭，夏赤芳跪在脚一头哭。这个死人是谁？

    颀长的身材，湿漉漉的衣服巴在身上，衣服上许多破烂的地方露出白的、紫的、乌的皮肉；赤着一只脚，脚大拇趾头的皮翻着，另一只脚上挂着的方口布鞋已经脱了底。再看头部，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巴在头上，脸色惨白惨白，似乎还有血痕。长眉弯垂，双目怒睁，鼻翼张斜，龇牙咧嘴。修长的两只胳膊拖放在身子两侧，两手半伸半握。似在哭嚎，似在控诉，似在怒骂……

    这是谁？怎么不认识？简铁环又向两边看看，夏同久妈妈眼包红肿，嘴巴紧抿着，一动不动，一任泪珠滚到嘴角。简铁环不知道，廖道梅这时候正在想：这种下场哪一天临到自己呢？桂进宝的妈妈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小声呜咽。彭昌菊眼圈红红的，时不时用手巾擦一下鼻子。高露白妈妈闭着眼睛，耷拉着头，怛气哼哼（注1）地哭着。廖逸娇妈妈哭得秕嘴桃歪（注2）的。自己的妈妈呢，并没有哭出声音，只是一阵一阵的抽噎。一旦抽噎上来，大张着嘴巴，舌头上下动着，多半晌喘不过气来。简铁环看妈妈哭得这么痛苦，一下子扑了过去，放声痛哭起来。

    简铁环一哭，高露白、廖逸娇各自抱着自己的妈妈也哭注1：怛气哼哼，土语，因为哭得太狠，气喘不上来而哼。

    注2：秕嘴桃歪，土语，嘴巴撇着像歪嘴桃一样。

    了起来。廖道梅都哭昏了，猛一下看见栾迎丰，嘶哑着嗓子，一手拉着他，一手指着躺在门板上的人，说：“迎丰呀，乖乖，你望望吧，这就是你的妈妈。可怜的孩子，你妈妈死了。你今后再没有妈妈了……”话没说完又秕着嘴哭了起来。

    栾迎丰一听说这就是自己的妈妈，大吃一惊，不相信地说：“——啊？这是我的妈妈？我觉得，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妈妈？”他挣开廖道梅，跑到夏赤芳身边，拉住夏赤芳的手问：“大姨妈，你不是说我妈到公社去了吗？你不是说大姨父替我妈求情去了吗？”

    夏赤芳只有怛气哼哼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栾迎丰不顾一切地扑到夏赤兰身上，抱着妈妈的头，不要命地痛哭起来。他摸着妈妈的脸颊、脖子：啊，妈妈，你怎么这样冰凉，这样僵硬？你平时是多么温暖，多么和软！啊，妈妈，你怎么躺在地上不闻不问，任人哭泣而不理不睬？你平时是多么机敏，多么热情！ 啊，妈妈，你平日的眼睛是多么光明，现在为什么紧闭不睁？……栾迎丰哭得肝肠俱裂，天昏地暗。周围的女人无不痛哭失声。

    简铁环哭得噎住了，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高露白哭得浑身发抖，咳嗽不止。

    夏同久想到爸爸、小姑姆都死得这样惨，牙关紧咬，眼里喷火。

    廖逸娇眼泪一扯丝地往下流。桂进宝也像黄牛被砍掉尾巴一样嘶叫着，他的嘴巴张得像个宝盒子。

    这时，栾迎丰又疯了一般，扑到夏赤芳面前，抓着夏赤芳的衣服，红着眼睛问：“大姨妈，我妈死了？”

    夏赤芳点点头。

    “我妈是怎么死的？她身上怎么有伤？你说，你说，是哪个把她搞死了。”

    夏赤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干支个……”

    “不知道，大姨妈，你不是说大姨父去替妈妈求情了吗？大姨父呢？”

    “我是替你妈求情了。所以哇，我是替你妈求情了。”高世才好像是从地下冒上来的，高大的身躯突然出现在栾迎丰面前，苍苍的声音有点嘶哑，“迎丰，你妈反对三面红旗，所以哇，就是反党。反对吃食堂，就是反对跑进入共产主义，就是反社会主义。你妈反党反社会主义，武书记说她是黑典型，就要让她尝尝辣味。所以哇，我去向武书记要人，武书记说要送劳改队，要判她三十年徒刑。所以哇，你妈趁人不备就投了塘。才……才……迎丰，我好难过。所以哇，你妈和你大姨是亲姐妹，我……”他说着说着，竟双手捂脸，像野猪般地嚎了起来……这时，全场的人见高世才在哭，一个个惊愕得像木头似的，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风在呜咽，雨在悲泣……

    高世才站在妻子夏赤芳旁边，一边干嚎，一边从指缝里窥视夏赤兰的遗体。夏赤兰死了，是他一手将她弄死的。她虽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虽然衣不遮体，发乱鞋脱，可是她依然冷艳逼人，高傲倔强。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股冷气突然从脚底下的泥土里直钻入他的脊梁骨，冷得他遍身直起鸡皮疙瘩——那些不愿回想的、摧残迫害夏赤兰的情景赶也赶不走，老是在他的脑海里浮来现去。

    昨个为柳树林的事，简得志和高世才抬杠，高世才一肚子不开胃。连简得志也反对砍柳树林，其他社员更不用说了。不砍柳树林，哪来木炭？没有木炭，怎么炼钢铁？怎么能放钢铁卫星？卫星放不上去，他高世才怎么能争上游？夺红旗？立大功？当然，简得志战疤累累，功勋赫赫，不需要在大跃进里立功。而他高世才有什么呢？如果不借这股强劲之风，干些弹唱，还待什么时候？当然，对简得志暂时还没有办法，但对于其他社员应该是像耍猴子似的，叫谁到东，绝不敢到西，一摸不挡手的。所以，当简得志离开之后，他就开始讲话，要趁简得志不在场把社员训成自己的顺民。本以为无人敢吭声，谁知自己的小姨子竟跳了出来。

    夏赤兰站起来骂他，他是很高兴的。他觉得她是最好的人选，心里说：好啊，夏赤兰，你终于跳出来了，你终于犯到我手上啦。小蹄子，我今个正好拿你开刀，杀鸡给猴子们看看。于是一声断喝，就把她绑了起来。

    他为什么觉得夏赤兰是最好的人选呢？

    一、 夏赤兰是他的小姨子，小姨子说话都被绑了，若是其他人，还不像捏死一只小鸡一样？以后哪个还敢乱说话？

    二、 绑夏赤兰体现他大公无私，对上级，会受表扬；对别人，无可指责。

    三、 夏赤芳昨晚还说夏赤兰咒她水都戽不进去，现在绑夏赤兰她不会反对。即使她反对，可以说是为了给她出气，她就不会吭声了。

    四、 塞丫裆片之怨，系家伙之仇，尤其是欲占不得之恨，都一股脑儿全了结了，而又丝毫不露痕迹，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他本来必欲置夏赤兰于死地而后快，可是他看到六户庄的妇女，个个眼睛都在喷火；树场上的其他人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他们明显心都向着夏赤兰，他很清楚众怒难犯的道理，心里想：以后整她的机会多得是，现在不如放了她，免得惹起麻烦。可是夏赤兰没有一句叫饶的话，树场上除了自己妹妹高世荣替她求情遭到斥责后，现在再没人求情了，自己下不了台阶。他此时倒真巴望简得志突然出现，替夏赤兰说句情，自己就风倒台放了这臭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