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河里流水浑浊,沫沫漕漕,水像潽饭汤(注1)似地往上涨。这是早晨下的暴雨,上游山冲的浙水下来了。廖道龙说:“咳就这话,山水下来了,快把家伙往圩埂上搬”。几个人手忙脚乱,紧急动作,把沙箱,大锹,蓑衣斗笠,铁砂等一起搬到圩堤上。恰在这时,钢厂又来人催砂,说:武书记来了,高书记发火了。廖道龙急得两眼泛二蓝,说:“咳就这话,马上就来。咳就这话,马上就来。”
催铁砂的人走了,廖道龙说:“山水下来了,快喊伢子们回来,咳就这话,要把他们淹坏了,那就胯下吊碓嘴——砸之蛋了。”说完又对远处看看,说:“这两个孩子真是肘极了,怎么在河里站着不回来?不管他们,给他们淹之吃吃亏。”又一想:不对,这俩孩子陷在陷沙头里了,“哎哟,不好,我去救。”说罢,拖了一把大锹,飞也似地扑了过去。跑到他俩身边时,水已淹到他俩的大胯了。廖道龙站到他俩下游,迅速地用大锹把沙往旁边挖。挖了十几锹,沙空了他俩也能活动了。廖道龙胳膊挟着大锹,一手拉一个,不由分说,往岸边蹚来。
原来那陷沙是浮沙,河底是板的,只因为他俩人小腿短,所以陷在里面了。
廖道龙一口气把他俩拉到圩堤上,见其他人已把铁砂挑
注1:潽饭汤,米饭水烧开的时候迅速上涨。
上来了,夏同久和廖逸娇也已经回来了,生气地把头上的笆斗帽往圩堤上一掼,一屁股坐下去,气喘吁吁地说:“嗯——咳就这话,郭孬子帮忙——越帮越忙——嗯,咳就这话,我们小组摊五担砂,现在只有四担半,还差一头子……”
“还差一头子,怎么办?”一个瘦高个社员说。
“差一头子,咳就这话,差一头子,催这么紧?怎么交差?”廖道龙唠唠叨叨,“我们今个跑不掉一顿纥了。”
“也不是故意的。怎么要纥?”矮一点的男人憋屈地说。
“当干部的嘴巴大些(注1),咳就这话,还跟我们社员讲理呀。完不成任务就要纥。”
“哎哟,我的妈呀,”瘦高个说,“昨个夏赤兰被纥得像个糖球,吓得我的魂都从脊梁沟里溜掉了(注2)。”
“麻哥跟小积极两个玍子货(注3),麻(注4)养儿子都没有眼珠子,就下那样辣手,把夏赤兰纥得尿屎都霎(注5),真寒心喃。”矮男人说,“我在旁边望着,吓得小鬼喝冷粥——鸟都颤(注6)。”
注1:嘴巴大些,土语,说话有权威,有力量。
注2:魂从脊梁沟溜掉了,土语,形容吓掉了魂。
注3:玍子货,土语,做事不管前后,形容特别过分。
注4:麻,土话,麻个的省略,这里是今后。
注5:纥得尿屎都霎,土语,被绑得滴尿激屎。
注6:小鬼喝冷粥——鸟都颤,土语,吓得浑身颤抖。
“咳就这话,今个临到我们了。今个要把我们纥得像个
糖球了。哎——”
“哎——”几个男人叹气冰波(注1),几乎哭出来了。
廖逸娇看着爸爸的可怜相,忍不住哭了起来。
几个孩子听着他们的谈话,看着他们愁眉苦脸的模样,不免怜悯起来。高露白本来是想立即返回六户庄的,她想象着栾迎丰和简铁环这时候的缠绵,嫉妒死了。又想着要尽快地把贝壳送给表哥玩,心早已不在这里了,听着廖逸娇的哭声她才回到眼前现实,眉头皱了几皱,想出一个法子,但不愿说出来。她知道桂进宝猴精猴精的,一点就透,说:“桂进宝,这砂不够,当真的,你想出什么法子没?”
“如你玛,我想出什么法子?”
高露白抓了一把黄沙,捏了捏,向桂进宝戽去。桂进宝一跳,躲开了,口中骂道:“如你玛,你戽我沙干什么?”高露白不回答,只把两眼盯着他。桂进宝也拿两眼瞪着她。瞪着瞪着,突然大悟,啊了一声,手指着高露白,嘿嘿冷笑着说:“如你玛,你真拐。”
廖逸娇不知道桂进宝说什么,只拿挂着泪水的两眼瞅着他们。
“如你玛,瞅什么瞅?高露白想出鬼点子了,铁砂不够,就掺黄沙。你们看她可拐?”
注1:叹气冰波,土语,比唉声叹气更严重些。
几个大人一听说掺黄沙,都惊异地看着高露白。
高露白俊俏的脸蛋泛红了,说:“这是你说的。桂进宝,我说什么啦?谁听到我说什么了?当真的,贼婆娘当家——把别人当她。”
“掺黄沙,咳就这话,掺黄沙——给高书记干到之,那就纥死为算了。”廖道龙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能干,咳就这话,不能干。干到之更砸蛋(注1)。”
“怎么掺呢?”瘦高个问。
“除非带把灰,把收铁砂的人眼睛戗瞎,咳就这话,黑砂掺黄沙,那不是秃子头上爬苍蝇子——明摆着吗?”
“包搁里面嘛,包心嘛。”桂进宝拿过一只空粪箕,彻了几锹黄沙在粪箕中间说,“如尼玛,把这黄沙四周盖上一层黑砂,看上去不就是满满的一粪箕铁砂吗?”
“这多不好?老师说‘少先队员要诚实’,咳巴。”廖逸娇说。
“嗨,不好是不好,但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夏同久说。
“一边是诚实而挨绑,一边是不诚实而平安。”高露白说,“当真的,你怎么选择?”
廖道龙摇着头:“咳就这话,这沙往那里一倒,黑黄分明,就像豆腐锅里搁乌煤子,哪个看不见?不能干?”
注1:砸蛋,土语,非常坏事!
大家又沉默了。
怎么办?这时候夏同久想到一个法子,但又想到妈妈的叮嘱:“紧睁眼,慢开口,”就一直没敢吭声。但他又想到,如果不帮他们想想法子,那舅舅他们就要挨绑,能见死不救吗?可是他又想到,掺假的一旦被发现,就祸从天降。他是不能干的,只有高露白和桂进宝不碍事,就点拨点拨他们吧。想到这里,他一脚把舅舅放在圩堤上的笆斗帽踢得翻了个身,从圩堤上一直滚下去。
廖道龙莫名其妙,狠狠地瞪了夏同久一眼:“你这伢子这晌子怎么这么肘?它没招你没惹你,你踢它干什么?咳就这话,去把它捡上来。”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这笆斗帽上。桂进宝也一直看着笆斗帽往下滚。看着看着,点子来了。他飞快地跑下圩堤,把笆斗帽捡回来,往空粪箕中间一扣,说:“如你玛,你们看,把铁砂铺到笆斗帽四周可照?把铁砂一倒,拾起笆斗帽往头上一戴,哪个想得起来?”
“可能有人验收。咳就这话,也不行。干到了,纥死为算。”廖道龙还是摇头。
“嗨,是小积极验收。”夏同久说。
“小积极?”高露白问道,“我不怕他,当真的。”
“不要紧。”桂进宝说,“如你玛,到了那里再说。”
看着几个孩子这般热心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廖道龙等几个大人虽然心中害怕,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也就不再打拦头板(注1),硬着头皮照他们的法子做。他们把四担半铁砂匀成了五担,桂进宝和廖逸娇抬一粪箕在前面。桂进宝说:“如你玛,我是孙大圣在前面开路,哪个敢挡道,打——”紧接着高露白和夏同久抬一粪箕随后。派一个大人回六户庄讨中午饭,其余四个大人每人一个挑子紧跟着,急急向钢铁厂走去。
钢铁厂坐落在神墩山东脚下的潘家庄。本来这里依山靠水,风景极佳。可是由于前两天把树砍光了,现在显得光秃秃的啦。遍地的断枝碎叶,草囊须袋,满眼狼藉,叫人心里沉甸甸的。
炼铁炉已经修好了四座,高高地耸入云霄;各大队送来的黑炭,就堆在大炉旁边;还有四座高炉才打好基础,瓦工们正在紧张地修砌。庄子上的人家,有的早被赶走,有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