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铁环不等大家走下老圩堤就匆匆跑回廖逸娇家。一进门,见栾迎丰呆呆地坐在屋子当中,面对着他的已成了中心食堂的家,正默默地流泪。她心里好不难受,泪水禁不住扑簌簌乱滚。但她立刻警告自己:我这是干什么?难道我留下来就是为了陪他流眼泪?她想到刚才自己的决定,赶紧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坚定一下自己的信心,然后轻轻地走上前,唤了一声:“迎丰哥——”
栾迎丰抬了一下眼皮,又点了点头:“铁环,你怎么没到河滩去?”
“我留下来陪你。就的。”只这一句,就使栾迎丰倍受感动,心想:还是铁环是我的知己。眼眶不由得涌出了泪水:“铁环,我妈死了……”他说。
铁环点点头:“迎丰哥,兰姨……不幸……我……悲痛,就的。”
“我妈是反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我爸是右派,我也不是好人了。我觉得……今后,你们要……要,离我远点……”说罢泪水流得更凶了。
“我没有这么想,就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什么干系?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但是我是孤儿了。一个断线的风筝,一株随波漂泊的浮萍,我觉得,我完了。一切都完了……”
“迎丰哥,就的,你记得蒲松龄的那副对联吗?‘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兰姨去世,对你是很大打击,但是,困境出奇才呀。挫折是另一种财富。就的,经受困难是一种磨炼,你说是不是?”
栾迎丰微微点头。
“迎丰哥,你将来一定是一个非凡的人。就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栾迎丰身子动了动,摇了摇头:“我配吗?……”
“你配,就的,范仲淹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他当时多痛苦!”
栾迎丰点头。
“就的,那他怎么做的呢?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划粥充饥,秉烛夜读,破书万卷,志在云端。你比他好,你有一个健在的有知识的爸爸,虽然现在身陷囹圄,但终有出头之日,团圆有望。另外,他是幼年,你是少年,比他成熟……”
“范仲淹是人中雄杰,我觉得,怎能跟他比?太可笑了。”
“他是人,你也是人。就的。‘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我们要学习他的奋斗精神,对不对?再说了,兰姨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把事情调查清楚?如果她是被人害死的,你不想找到凶手,为母亲报仇雪恨?你就这么整天流泪,沉沦下去?”
“对呀。”栾迎丰猛一下站起来,拉住简铁环的双手,“铁环,我觉得,你说的太对了。我刚才在攮一篙山上还是这么想的,不知怎么一回来,又忘记了。我要吃饭,我要读书,我要保护好身体,要调查真相,事情多着呢;要报仇,道路长着呢。是不是?”
“就的。”
栾迎丰振作起来转身就去找饭吃,简铁环说:“迎丰哥,别着急,下午饭很快就要好了。我问你。兰姨的消息你打算怎样跟栾先生说?”
“我觉得,我还没考虑。你看呢?”
“就的,我认为要写一封平安信,对他隐瞒兰姨的噩耗,你们母子的平安是栾先生的精神支撑,如果兰姨的不幸让他知道了,我担心栾先生经不起这种打击……”
“太对了。铁环,我觉得,你想的很周到。”
“旁观者——清嘛。就的。”
“那我现在就写信。我觉得。”
“就的。”
这封信好难写啊!因为要写成明信片,先要找一张厚点的纸,一面写地址姓名,另一面写信。信还要审查。他撕了一个练习本的封底,裁成信封一样大小,先写地址姓名,再写内容。他先打了个草稿:
敬爱的爸爸;
你好!你离家快一年了,我好想念你呀。每当我听课的时候,看到老师站在讲台上,我就想到你,想到你那高大的身影,想到你那娓娓的叙述,想到你的旁征博引,想到你的深入浅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梦惊醒,冷汗涔涔,爸爸你无故受罪,身陷囹圄,不仅身体遭受折磨,精神上该是多大的摧残啊!爸爸,你怎么这么倒霉?倒霉的事都给我家碰上了,我家成了食堂子,妈妈……”不行,不能这样写!这信不能这样写!
那又该怎么样写呢?
他想了想,又写道:“爸,
五洲四海红旗扬,
高书记呀能力强。
办起神墩大食堂,
带领社员上天堂,
妈妈入住天堂寨,
我的身心好健康,
劝你彻底改造好,
减刑归来多荣光。
子 迎丰
写好以后,读来读去,仍不满意,于是又写了起来:
爸:大跃进战鼓已经擂响,总路线放出万丈光芒,人民公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全国人民正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超英赶美,锻炼出亿吨纯钢。我和妈妈也和全大队人民一道,在高书记的带领下,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我们吃饭不要钱,很方便,大锅饭,尽涨。爸爸,望你积极投入这场运动,忘我劳动,彻底改造,换心换脑,尽快回到人民的怀抱!
子 迎丰
写好了,问铁环:“我觉得,你看用哪一封好呢?”
“这后两封都好,不过,诗歌中‘妈妈入主天堂寨’会引起栾先生焦虑的。最后一封更好。就的。”
“那就用第三封。我觉得。”栾迎丰把信誊抄好,饭也好了。他们吃了饭,铁环说:“走,我们去仙山镇寄信,就的,顺便到万鸡山看看我爸爸。”
栾迎丰说:“我觉得,我们要赶快走。”
于是,二人匆匆向仙山镇去。
从六户庄去仙山镇必须经过神墩小学,然后沿着龙潭河旁边的一条大路照直向南走,走完了十里长畈,就到了仙山镇。
走着走着,栾迎丰见前后无人,悄悄问:“铁环,我觉得,你说,大姨父是好人还是坏人?”
铁环感到奇怪,诧异地问:“你怎么问出这个问题?你大姨父、高老大肯定是好人啰。就的。”
“那你妈怎么说他是坏人呢?”
“我妈说他是坏人?就的,不会吧。”
“前天晚上我送蛋去你家,还记得吗?回家的时候,我走到后门口,听到大姨父在咒你妈。”
“就的,咒我妈妈?他为什么咒我妈妈?
“我觉得,我去你家之前,他偷听了你爸爸妈妈的谈话。你妈劝你爸要防着他。你妈还说夏同久的爸爸就是被他送上断头台的。大姨父还说你妈是妲己,要把你家连锅端(注1)……”
“连锅端?什么叫连锅端?好骇人啊!就的。”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栾迎丰摇着头,“大姨娘还说夏同久也不善。”
“你大姨娘是怎么回事?夏同久不是她的亲娘侄吗?就的。”
“我觉得,我怎么知道是咋回事?”
“他们会怎么对付夏同久?就的。好恐惧。”
“大姨妈跟我妈是亲姐妹,可是她俩处得还不如我妈跟高姨。我妈被绑缚公社,大姨妈并不着急……”
“就的。我爸什么态度?”
“你爸不大相信你妈的话。我觉得。”
“……快走,找我爸爸问问去。就的。”
注1:连锅端,土语,彻底解决。好比盛饭,连锅端走。
他俩匆匆向仙山镇走去,太阳快下山了,来到镇上,先去邮局寄信。邮局人正要下班,见他们寄的是明信,好奇地打量着他俩。他们顾不得许多,寄了信,转身往公社跑,打听万鸡山在哪儿。公社的李文书问他们打听万鸡山干什么。简铁环说:“找我爸爸。”
“你爸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