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如山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说，“跟哪讲个，高书记，他太小了，他不懂事……”

    “他疯了，当然不懂事。所以哇，要送去治疗，要送到疯人院去。”

    “高老大，他没疯。进宝哥没疯。桂伯伯，进宝哥没疯……”

    “你怎么晓得他没疯？不在学校读书跑到这里来了，所以哇，快滚出去！”

    廖逸娇还不想走，被麻哥一只手拎着，像拎着一只小鸡似的掼到门外。廖逸娇晓得这儿不能蹲了，只好独自往前走。走到塘后沿，她跳到塘坎下，借着塘坎的遮掩，注视着钢铁厂。时间不大，就看到麻哥背着桂进宝，小积极背着夏同久，一前一后出了门……

    后来她才打听到，桂进宝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夏同久被送进了派出所……

    廖逸娇回到神墩小学，孤孤单单，像丢了魂似的。他想夏同久，不知道在派出所里什么样？他身上的伤有没有把他治？她想桂进宝，不知道疯人院在哪儿？她想栾迎丰、简铁环，可是路太远，她胆小，不敢去。她想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也不知他们什么样？她常常往男生宿舍跑，以前那里有她的亲人，可是后来栾迎丰走了，再后来桂进宝走了，再后来……这晌子一个人也没有了，只丢下一个空落落的地铺。但他仍然去看，每天都去，那是一种寄托，那是一种安慰，那是一种希望。她幻想着，有一天，那铺上突然有一个人，不，是三个人，像以前一样，三个神气活现的宝贝，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啊！她就是这样地想象着，忧愁着，痛苦着，重复着……有一天，从外面劳动回来，他去男宿舍看的时候，那铺上真的趴着一个人。廖逸娇喜出望外，扑过去一看，果然是夏同久。

    原来夏同久被送到派出所，因为伤势太重，派出所不愿接受，磨了几天，才把他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由于水库工地需要人手，局里留人不多，就把他退了回来，说是等医治好了再送去。神墩大队收了这样一个病号，高世才认为是负担，不肯医治他（既然给他医治，又何必打成这样？），认为夏同久户口在学校，就把他推给神墩学校。如果在学校里死了。还可以追究学校的责任。廖逸娇见了，悲伤地去找董达栋。董达栋看了夏同久那副惨象，鼻子吸了吸，嘴巴撇了撇，哼了一声，走开了。廖逸娇好痛心啊！她一边哭一边去找钟校长。钟校长急匆匆地赶到男生宿舍，往夏同久身边一蹲，掀开夏同久的烂衣片细细查看，夏同久的脊背、屁股、大腿、小腿……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屁股上、脊背上，有不少地方已经溃烂了。钟校长皱着眉头，寻思着：什么人这么歹毒，这般黑心，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真是太不人道了！于是叫来徐大来、冯成水等同学，让夏同久趴在一块门板上，几个人共同抬着往神墩医院送。

    这一切都被董达栋看在眼里。他自从反右派以来，一直在瞅机会往上爬。栾忠文在一次闲谈中说过，“高世才心术不正”，又说“西风好”。董达栋把这些及时地报告给了高世才，栾忠文就去坐牢了。本以为自己可以当上校长，结果调来了钟杰伦。但他仍然在瞅机会，尤其是这晌子面临铺天盖地的饥荒，在这空前的大灾难面前，不想办法投靠一定是自身难保的。于是他更积极地投靠高世才，因此钟校长刚走，他就出门去找高世才，向他报告钟校长的作为。前次向高世才报告夏同久饿不着，当时高书记好像不高兴，事实证明，他不但听了自己的话，而且把夏同久整得快死了。从今天的结果看，高书记根本就是在要夏同久的命。钟的行为明显地违背了高的企图，这晌子及时去报告，高书记能不高兴？能不怨恨钟？所以他急急地向大队部赶去。走到半路，突然想到，对呀，高书记不是到北京开劳模会去了么？还是自己敲锣打鼓地送走的哩。怎么把这忘了？他沮丧地站下了，转过身，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钟校长领着几个学生好不容易把夏同久抬进了医院，却找不到袁医生。找了多时，还是一个病人偷偷地告诉钟校长，袁医生躲起来了。钟校长莫名其妙，经病人指点，终于找到了他，生气地斥责说：“袁医生，医生就是救死扶伤的，你见死不救，是不是有违医德？”

    袁医生不说话，一直往没人的地方躲。钟校长紧追不放，一直走到医院外面，四周没人了，他才说：“老钟啊，高世才打过招呼，说夏同久是反革命狗崽子，是烧毁王家庄仓库的纵火犯，谁同情他谁就是反革命。”

    钟校长听了，义愤填膺，两眼喷火：“袁医生，就是死刑犯，第二天就要被枪决，头一天得了阑尾，还照样要给他开刀。你这执行的是哪家法律呀？”

    袁医生说：“校长大人，你饶了我吧，我是右派啊，是管制对象。县官不如现管。我当然得听他的。这样吧，我这小医院里有土霉素片、滑石粉、凡士林膏，这是外用的。还有四环素片，维生素b2，这两种是口服的。这几样药是治外伤的，你让学生每样拿一点，人家要问就说是偷的。以后我就佯装不知道。你们把他抬回去吧，我不敢给他治。”

    钟校长饱含热泪，点点头：“这是什么世道啊！”他觉出问题的严重。这夏同久处境危险，有人要他性命。得不到治疗是死；治好了，同样危险。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一筹莫展，问廖逸娇：“逸娇，夏同久还有什么亲人？”

    廖逸娇说：“我家是他的舅家；栾迎丰、高露白、桂进宝都是他的姑姑家……”

    钟校长弄不明白了，高世才还是夏同久的姑父，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赶尽杀绝哩？

    廖逸娇说：“迎丰哥在白鹿。”

    “对呀，”钟校长想，“干脆送到白鹿去吧，高世才要害夏同久，简书记不在乎他。高世才再张牙舞爪，总不敢对简书记怎么样。夏同久只有送到那儿才安全。”于是偷了袁医生交代的几种药，和几个学生连夜把夏同久送往白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