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雪夜迷了路,尽管他的腿几乎摔断,第二天肿得很粗,但周哲并没有耽误自己此次的工作,他如期按数用几辆汽车绕道邻县将物质运回了工地。张唯利见他们腿肿得很粗,把伤情向工地上的县革命委会员会副主任、工程指挥长汤小山汇了报,周哲得到了“大干部”的慰问和看望。汤小山同志个子很高,单单瘦瘦的,被人们昵称“钓鱼杆”,他是在“大跃进”时代大搞水利时由一个临时工慢慢冲上领导岗位的,他也是个农民的儿子,同周哲他们这批临时工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所以他吃得苦下得深水,有着农民的那种从底层爬上来的精明与圆滑。他同周哲住在同一条工棚里,睡的也是稻草铺,他见周哲的腿肿得很粗,裤脚都捋不上来,吩咐张唯利用他的专用吉普车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阳历的一九七七年被寒冷和飞雪送了终,同样也是寒冷和飞雪迎来了一九七八年。
一九七八年到来时的中国政治较之以前虽没多大的改变,但过去了的一年基本上象冰层开始解冻一样,有了些令人有盼头的东西。首先在中共十届三中全会上恢复了邓小平的职务,紧接着十一次全代会在北京举行,大会宣告了“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接着中国的理论界为了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开展了高层理论界的撰文和探讨,同时,中央党校轮训班第一期开学。
尽管中国的政治界、思想界、理论界在这个时候还在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但大规模的行动——也就是改革与开放的春潮巳开始涌动。
我们的故事要说的是有这么一个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叫寒春,原县工业局局长,文化大革命中被冲击,关过黑房,挨过批斗,停过薪,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压在他头上,胸前的肋骨被打断三根,很长时间关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现在他的命运好了起来,一家人的命运也开始好转。他的生活现在可用两个字来概括:繁忙。重回领导岗位上,一切都显得百废待兴,他希望重振雄风,再创辉煌,所以他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这天又到了晚七点,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刚踏上仅两级台阶的院坝,就有一只轻飘飘的白天鹅飞到了他身边:“爸,回来了。”“嗯。”他脸带笑容,由女儿接过手中的皮包,进到屋去。
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上面三间是卧室,下面二间卧室一间客厅,房后还有两间平顶房作好厨房和餐厅,楼房和平顶小房之间有一个小院天井,院当中有个花坛,此时,花坛里的寒兰和腊梅正竞相开放。
“今天在家干了什么?”爸爸问身边的女儿。
“学习了一整天。”“没帮你妈?”“在厨房当了一会下手。”“比在工地上好吗?”“舒适安逸,但很空虚无聊。”“不能这么认为,学习是很要紧的,特别是多复习,明年可一定要考上喏。”“我保证。现在我主要在复习。”女儿眼中发光,她对自己完全有信心。
“兰兰”,她母亲在厨房叫“快来搬饭”。
“陈奶奶,丹丹怎没在家?”寒春来到饭厅见孙女没在,忙问。
“刚才还在呢,这会肯定在门外玩。”
丹丹是他们儿子的女儿,说起儿子,寒春心中就有股怪难受的滋味,就在他被斗的年代,儿子高中毕业了,大学因他也没上成,随着上山下乡的浪潮下放倒了一个湖区,别的“知青”下放后两年三年就变着法子回城或参军招工上学,可他的儿子因他一切回城的希望都破灭了。在那个贫困的湖区,儿子与当地一姑娘未婚先孕了丹丹,不久,严峻的现实逼着儿子在当地结了婚。第二年又给寒家添了个孙子,孙女丹丹只好送回城里她爷爷奶奶身边,现在他正为儿子媳妇孙女孙儿的进城到处奔跑呢。
寒春把孙女从门外找回来,放在一把较高的专为孙女准备的靠椅上,陈贤敏已解下围裙,寒兰给每个人盛好饭,一家人围在桌边开始安静地享受这顿晚餐。
正当这家灯火通明,室内温暖如春在享受晚餐的时候,周哲却在门外寒夜里徘徊。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头部暴露在寒风里,两只眼很亮,一点寒冷的外表也看不到。他想透过院墙上的花板朝里张望,可他有只腿不能使他跳跃,他想叩响这扇院门,可他不敢,他不时在门前徘徊,当他不知第几次来到门前时见到三个穿得厚实的小姑娘正在门前的路灯下跳着橡皮筋,口中不停地念着歌诀: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杭州晚上八点半,周扒皮的老婆卖冰棍,冰棍冰棍化成了水,周扒皮的老婆变成了鬼……
他等三个小姑娘换人的时候,上去和蔼地问她们:“你们认识这家的寒兰阿姨吗?”“不是阿姨,是兰兰姐。”有个小姑娘伶牙利齿抢答。“那你跟她熟吗?”“我们是老朋友啦。”“那你肯替我把一张纸条递到她手中吗?”
“好我去我去。”三个小姑娘争起来。
他赶紧从胸前拔出笔,在一张纸上写些字交给伶牙利齿的小姑娘,他则赶紧一瘸一瘸地走了。小姑娘推开未曾闩上的院门来到饭厅,饭桌上只有寒春夫妇和孙女,寒兰去了厨房。“寒伯伯,兰兰姐呢?”
“小玲,你找兰兰姐有事吗?”陈贤敏问。
“有个大哥哥写了张纸条给他。”
“大哥哥。”寒春从小姑娘手中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我在人医外四楼五房治疗。寒兰正好来到桌边,小姑娘抢着说:“这是写给你的纸条。”
“什么纸条?”她想去爸爸手中拿过那张纸,可寒春收了回去说:“告诉我,这纸条是谁写的?”“我看都未看怎么知道呢?”她爸把纸条递给她,说:“不会是那个叫周哲的吧?”
寒兰一接过纸条,脸上通地就红了。在这娴静的家里有股风刮了进来。
“我真痛心,你不是亲口跟我说和他断了往来吗?怎么他又送纸条来了呢?”
“爸。”女儿焦急地叫,她见小玲还在这里,忙问:“你从哪得到这纸条的?”
“是个大哥哥交给我的,他自己跛着脚走了。”
寒兰要追出去,被她爸叫住了,她被迫停住,一脸愁苦向她母亲求援。
“你才十九岁,高中刚毕业,大学没考上,也没工作,还没走进生活的圈子,你有什么资格去恋爱?”
“我要,我偏要。”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要。”说罢她就准备往外走。
“你敢。”她爸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如门神一样挡住了路。
寒兰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接着疯了一般地冲上楼,卧室的门在他们头顶上重重关上。
陈贤敏见女儿这样,一半责怪,一半迷惘地看了寒春一眼,也上了楼。她推开门见女儿正站在窗前流泪,忙劝说:“儿啊,你还小呢,你什么也不具备,你爸的话有道理。”
“道理?你们只讲你们的道理,难道就不许我们有道理?”
“儿啊,你当然有你的道理,可你的道理太不实在,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
“乡下人临时工,就这。”
“难道这还不重要吗?你哥找的你嫂子不是把咱家拖得够惨吗?到现在你哥也上不来,两个子女都是黑市人,你哥都后悔得要命呢?”
“他是他,我是我,嫂子能和小周相比,没文化一字不识,屁都不哓得是香臭,可周哲你们见过吗?你们同他对过话吗?”
“我们从你杨伯伯口中了解了一些,可不管他人怎样好,素质怎样高,可他是农村人乡里伢,我们家为什么偏要接受农村人呢?”
“爸当初不是农村人吗?您不是那个大镇上有钱人家的女儿吗,还是个老牌大学生呢?你们当初又是怎样的心情?”
陈贤敏一下给问住了,她久久呆着不能出声,她想起了与她爸相识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