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很怀念紫竹园,他喜欢那里的宽敞、幽静,更喜欢那里浓郁的文化氛围,喜欢爷爷在竹园里打太极拳时的那种古韵,喜欢妈妈弹古筝时的那种忧伤,更喜欢一家人团聚时的那种融融亲情。可是,自从被迫搬出紫竹园后,那一切都成了往事,成了少年心中忧郁的回忆。每当他忍不住想念紫竹园时,他就悄悄地地回到那里,偷偷地看一眼自己昔日的家,可是,每次他都被别人当成野孩子,被吼着骂着赶出园子。
“这是我的家,我不是野孩子!”汪洋据理力争。
“嗬哟!还想复辟吗?还想过过去那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剥削阶级的生活吗?告诉你吧,谁想复辟我们就打倒谁!绝不手软!”
这些话让汪洋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听到这些话,仿佛有无数的苍蝇在他的脑海中“嗡嗡”地叫着飞着,忍不住一种想发呕的感觉深深地折磨着他,他不再着任何争辩,总是抱着头禁不住泪流满面地回到自己现在的家,可怜的妈妈总是孤零零地在门口等着他。
汪洋不喜欢现在这个家,不但处在繁乱的街面,并且当了马幺弟的邻居,好在老天让他也有了何妈妈(他学思月,也叫思月的妈妈为何妈妈)这样的邻居,更让他时时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有思月这样的好妹妹,他很满足,他认为上帝在这一点上对他还是很够意思的。
走进汪洋的家,先是堂屋,堂屋和寝室之间有一个天井,一条很窄很深的小巷通向厨房和饭厅,在饭厅里放着一个很大的整木棺材,原来是两个,爷爷去世后用了一个,这个是给奶奶准备的,可是奶奶已到香港去了,看见这个棺材不但汪洋感到一种对黑暗的恐怖,同时也使他想起死去的爷爷和离去的奶奶。楼上有一个爷爷曾经住过的寝室,透过窗子可以将小镇的境色尽收眼底 ,远处是山头挤着山头的丘陵,灰蒙蒙的天空总是无言地笼罩在小镇的上空,一栋栋陈旧的老房子也感到了窒息般的难受,房顶上的瓦片总铺着灰色的瓦霜,好像女人哭泣过后留下的泪痕。
“洋儿,你到哪里去了,让妈妈好等。”竹梅看见汪洋回来了,激动地站起来迎着她的洋儿。
“妈妈,你看你,又坐在这里等我,这里风大,快进屋去,别又咳嗽了。”汪洋心痛地扶妈妈进屋。想着曾经可以去香港,却要坚持留下来等待父亲归来的母亲,汪洋的心中多了几分的酸楚和对母亲的敬重。
竹梅漂亮的脸上已爬上了浅浅的鱼尾绉,曾经动人的满头青丝,如今已是白发又添几许。但她与生俱来的独特的气质一点不减半分,她的自尊、她的衿持,还是让人感觉到她当初的楚楚动人。不管人情有多么的淡薄,也不管世事有多么的艰难,她总是把背伸得直直的,现在这个沉着、冷静、坚强的竹梅已取代了过去那个曾经娇羞的竹梅。
看见母亲房里的灯关了,汪洋才上床。他又做了那个梦,那个他经常做的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吃饭,紧挨着那个棺材坐,心里急着去挟菜,黑越越的棺材中伸出一双又黑又长的手,帮他挟菜,又使劲地抓扯他,不管怎样也无法摆脱那双魔手的纠缠,“放开我!放开我!”汪洋在梦中大声地吼叫着,把自己折腾得大汗淋漓。
“洋儿,开门!开门!”妈妈在外面拍打着门,把汪洋从恶梦中唤醒。
“孩子,你在叫什么?是不是做梦了。”汪洋一打开门,妈妈就急切地问。
“嗯,就是。”
“妈,这是什么声音呀?”汪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因为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是的,是有声音。洋儿,去门口看看,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哩。”妈妈仔细地听了听说。
“好的。”
“记住别开门哈。”妈妈又叮嘱,帮他把衣服扣好。
从门缝中看出去,街上好热闹。大人小孩都有,大家像过节一样,打着灯笼,举着火把,晃着电筒,在街上吼着叫着,还有的人排成长队,扛着标语横幅,打着彩旗,敲锣打鼓,高喊着“热烈庆祝毛主席最新语录发表!”“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等口号。原来他们在游行,游行的人们个个精神亢奋,不断地挥动着如海的红宝书,把个黑夜闹腾得如同激动人心的白天一般。
“呯……呯……!”门外响起很重的敲门声,汪洋一看,原来是思月,这丫头,越来越不文静了,汪洋这样想着,赶紧把门打开。
“嘿,怎么不把门打开看呀?”思月进门就直问得汪洋不知该怎样回答。女大18变,现如今站在汪洋面前的思月,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沙滩上被沙烫得双脚起泡的黄毛丫头了,她身穿一套草绿色军装,虽然有些肥大,但腰上扎着军用皮带,把她掩饰不住的美丽突出得淋漓尽致,虽不能说是倾城倾国,沉鱼落雁,但也足使男人们生羡慕,使女人们生妒忌了。两条又黑又粗的发辫垂吊在她日见丰满的胸前,肩上斜背着军用背包,也是紧紧地扎在如柳树般柔软的腰间,好一付英姿飒爽的精神劲。
“秦妈妈没有起来吗?”思月接着问。
“起来了。”
“她怎么不出来看看,毛主席发表最新录语了,这可是大事。”思月说着就往里屋跑去,边跑边喊:“秦妈妈,你出来呀!快出来呀!”
“哎!我出来了,孩子,什么事呀?看,把你急得。”竹梅听见思月的声音,高兴地走了出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思月看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爱着。
“看你,毛主席发表最新录语了都不知道。”思月嗔怪地说。在她的心中,秦妈妈比她自己的妈妈还亲。
“喔,知道了,知道了。又是什么最新语录呀?”对竹梅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但只要思月高兴,她就高兴。
“现在还不知道,但等会儿就知道了。”
“汪洋,我要去跳舞,我们宣传队要马上赶排节目,明天要下乡演出,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
不知曾几何时,她已不再叫汪洋哥哥了,而是直呼他汪洋,汪洋两眼茫然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喊:
“嘿,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你参加了红卫兵就把哥哥忘了吗?”
“你呀,真是个大傻瓜。”竹梅高兴得合不拢嘴,用手指戳着汪洋的前额说。
“嘿,秦妈妈,你们别去睡了哈,等会我们要跳忠字舞,要从这里跳过去的,一定要在这里看我哈。”已经跑远的思月又像天使一样跑回来对他们说。
“好的,我们等你一路跳过来,等你!你去吧。”竹梅乐呵呵地说,这么多年来,她真的难得这么高兴过。
“长大了啊!真的长大了!” 竹梅还沉浸在思月带给她的欢乐中。
汪洋羡慕地看着那些手拿红宝书,身穿绿军装,匆匆来,又匆匆去的人们。竹梅心中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酸楚,竹梅知道汪洋多么想同大家一起去庆祝毛主席最新语录的发表呀!年青人,谁不爱热闹?谁不希望有机会表现自己?是谁剥夺了他们的这种权力?难道他们有错吗?想到这里,那令人难忘的一幕又涌现在竹梅的眼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汪洋正兴致勃勃地告诉竹梅:
“妈妈,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学校批准我参加红卫兵了,还批准我参加了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妈妈,你不知道我多有表演天赋呀!我演三句半,大家都说我演得最好,指导老师说了,等我们排演《红灯记》时,一定让我演李玉和。”
“洋儿真行呀!好好演,妈妈给你加油,妈妈相信你一定能演好李玉和的,演出他同鸠山周旋时的机智勇敢,演出他为了祖国从容就义的崇高爱国主义精神。”竹梅为儿子深感骄傲。
“我一定好好演。”汪洋也满怀信心地说。
“哈哈哈……,还想演李玉和呀,我看你是鸠山也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