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吃早饭时间，周旺都没有起床。云老汉骂骂咧咧。豹闺女在门口喊了几次，见没有动静便推门进去，只见周旺昏睡不醒，叫一回，推一回，骂一回，硬是没有叫醒。云老汉进来一看，见周旺脸色通红，摸额头，烫手。

    “这小子，妈妈的，受风了 ，不轻。”云老汉叨叨絮絮骂豹闺女“都是你，领来个麻烦……”反过来又骂周旺“这小子，逞能，洗妈妈的那辈子澡？我一辈子也不洗澡，也妈妈的挺好。你逞能。呸！”又转身骂豹闺女“都是你，傻得不透气，领他来干什么？吃，住；住，吃，怎么办……”

    “爷爷，旺哥给了你钱，一百呀。”

    “屁的旺哥？旺哥，旺哥，快成死哥了，旺个屁。这可怎么办？他是给了钱。哎呀！要这钱干什么？”云老汉六神无主，犹豫不决。他本想一早就打发周旺出山，稳稳挣了他那一百元，没有想到他竟然病下了。“算了，钱 ，是给得不少，就照料照料他。”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回——过惯了寂寞单调的生活，优柔寡断、自问自答，已经成了他的风格——他对豹闺女说“我可侍侯不了他；你快给他喂点水吧，那嘴唇都裂了，也是可怜哪。”

    豹闺女高兴坏了。周旺高烧三天，胡说乱道，呼爹叫妈，豹闺女觉得他好玩、有趣，给他喂水，喂饭；老汉还是骂骂咧咧，叨叨絮絮说个不休。第四天周旺神志清醒了，可是依然头昏脑胀，浑身发软。

    云老汉吃过早饭进来看周旺，见他清醒了就说：“哎，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轻重，洗什么？啊？我一年不洗澡也不挺好？！这，这，使好心，落下什么了？豹闺女伺候你三天；我给你做了三天饭；我们这是哪辈子欠下你的债了？不明不白来了个旺哥，屁！差点成了死哥，看看，你这走不起身了，家里又没有油盐了，豹闺女嚷着给他出山买好东西……倒霉呀！我能走得起身？”

    “爷爷，你去吧。以前你出山不就我跟‘乖儿子’在吗？现在有旺哥在，更不怕。是吗？旺哥，他那样，真好玩，哈哈哈——”

    “呸！懂什么？我怕得就是他。缺心少肺。”云老汉狠狠瞪了豹闺女一回。

    周旺说：“云爷爷，你去吧，不能没有油盐，这成什么了？瞧豹闺女多着急，在山里，也没有好玩的，好吃得。你什么时候走，来，豹闺女，过来旺哥给你点钱，叫爷爷给你买——想要什么买什么。说，你要多少？”

    豹闺女傻了，不知道多少是个多，多少是个少，问老汉：“爷爷，要多少？”

    云老汉赌气说：“要一千。”

    豹闺女说：“给我一千。”

    周旺在衣服口袋里摸了一阵，果真摸出十张一百元，递给豹闺女。豹闺女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就给了老汉说：“爷爷，走吧，旺哥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这，这……”老汉语无伦次，不知所措，头上滚出汗来。他那能想到这个年轻人曾经是一个大型企业的老总，花一千两千块钱跟他云老汉花一角两角的感觉差不多。他说“这叫怎么回事情？你你，你……我，我我……”

    晚上，云老汉千叮咛万嘱咐，教导了一回豹闺女；第二天一大早就牵上骡子出山了。豹闺女高兴得快要上天了，因为有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刺激着她，——可以吃好多没有吃过的好东西了，还可以穿新衣服，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爷爷很少给她买小食品，只有山外的叔叔们偶尔进一次山的时候，才给她带来一点山外的孩子们已经吃腻了的东西——方便面、锅巴、山楂皮、果冻……只有过年的时候，爷爷才给她买新衣服；而她的玩具都是山外的弟弟妹妹们玩腻了的旧玩具。爷爷从没有给她买过玩具，当然她也不敢要，她害怕爷爷骂她打她。爷爷总是骂她是个废物，是个累赘，是个多余的人，所以她觉得只要爷爷还给她饭吃，还认她是他的孙女，她就很高兴了。但她的高兴，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似乎没有七情六欲、没有人世烦恼的高兴。

    可是今天的高兴与往日不同，“好吃得，好衣服”诱惑了她，因此她象是飘飘升天了。她出来进去，坐不稳站不牢，一会儿出院子里了望一回，一会儿回屋子里叨念一回。

    周旺看到豹闺女兴奋得脸蛋都通红了，便说：“豹闺女，爷爷最快明天下午才能回来，你着急什么？”

    “我要有好多好吃的了，还有好多衣服，哈哈——旺哥，多好呀，你说？我要过年了，是不是？”她的耳朵根本听不进周旺的话。

    自顾说罢话，她不等周旺回答，便扭头又出去了望爷爷。她在院子里还跟“乖儿子”说，还 跟不知道是天、还是地，是树木、还是房子的墙也说。

    周旺真当心她心中的喜悦会把她的胸脯撑破——是的，豹闺女的胸脯已经发育得很丰满了——或者热度过高会把她烧着了。太大的喜悦简直不是什么好事情，把个纯真憨厚的姑娘给彻底改变了摸样，听她的笑声，已经没有明快清亮的音质，已经接近放纵荒诞。

    中午了，豹闺女根本没有心思做饭。好在周望已经能下地行走，只好自己下厨房了。

    厨房在东配房——农村人讲究“吃东西，不吃南北”所以厨房做在东配房，炉台也是朝东向。满厨房已经找不到一滴食油；盐只有少半罐头瓶底子；蔬菜到是不少，西红柿，倭瓜，豆角，大葱……都是老汉菜园子里摘的鲜菜。周旺饿急了，匆匆忙忙做了一锅和子饭；他吃了两大碗；豹闺女也吃了两大碗。他发现豹闺女跟他的饭量几乎没有差别。

    豹闺女吃得很快；吃完饭，在往炉台上放碗时，她慌里慌张没搁稳碗，“啪——”跌在地上打碎了。豹闺女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转身又要去了望爷爷。周旺说：“豹闺女，你是怎么了？你怎么不把碗放好，小心爷爷回来打你。”

    豹闺女正要迈腿出门，听到周旺的话，突然愣怔了。她好半天才扭过身来，看看摔碎的碗，眼睛证实了地下有一个摔碎的碗的同时，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身子战栗了。

    “我把碗打了，坏了，可是坏了，怎么办呀，爷爷要打死我呀！呜——呜——”她蹲在门口哭了。她哭的很厉害，但不是伤心痛苦、委屈哀伤的哭，而是恐惧的、无可奈何的哭。

    周旺想，这个抠门老汉已经把豹闺女打怕了。他理解豹闺女内心的恐惧，因为他在许多孩子身上发现过孩子们对家长的恐惧。他上大学时候上铺的小吴离开父亲已经四年了，偶尔听到象他父亲一样的咳嗽声，还要不由自主怵怔，手还要颤抖。他安慰豹闺女说：“豹闺女，哭什么？啊？爷爷回来就说，碗是我打的。我赔他一个就行了吗？旺哥不是给爷爷钱了嘛，打多少都没有关系。”

    她摇摇头继续哭。她只相信事实，还不会掩盖事实。她只知道爷爷是无所不知的，对爷爷她只有恐惧，根本不知道反抗与应付。她只知道做错事就得挨打，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会有别的办法解决。

    周旺劝说了半天，根本没有效果，便生气地摔打着地下的板凳吼道：“烦人，哭什么？再哭我打你，这么个死脑筋，死心眼，阿！”

    他的声音很大，豹闺女停止哭声、惊异地泪眼汪汪地看他。突然“乖儿子”闯进来，冲着周旺张牙舞爪跟周望要较量似的，吓得周旺急求饶：“‘乖儿子’你别生气，我，我是逗豹闺女，我没有欺负她，你，你怎么啦？豹闺女，快，快，弄住它，快快快……”

    豹闺女哈哈大笑，一把拉住“乖儿子”把它推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