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早早地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中敛了许多白日里恢弘的气派。沉沉暗暗的殿影，和花木的影子在逐渐浓郁的暮色中起伏。

    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着树支明亮的烛火，风微微拂过，摇碎了一地暗影。我坐在铜镜前任水菊将我的长发高高挽起，镜中映着一张清素容颜，光华淡淡。

    身后西竹和疏桐小心地将宽阔的丝帛锦带替我系好，笑道：“公主穿了这身衣服，真叫人移不开眼。”

    长襟广袖的明紫色宫装，裁剪得体收腰曳地，暗金花纹盘旋其上，外套一袭素色轻纱，流畅缥缈，将镜中人冰肌玉颜映得明艳高华，与平日在月央宫的闲散迥然不同。长发梳作百鸟朝凤髻，发髻上点缀着宝石金兰，凤喙上衔着一串长长地七彩琉璃珠垂至颈间，沉沉向后坠去，叫人随时都得仰起脖颈。我无奈的转身：“不舒服。”

    西竹和疏桐笑答道：“公主殿下美得叫人嫉妒呢。”

    我看她们俩不知愁事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对镜执起描笔，在眉心那朵梨花上淡扫，将几瓣梨花染得略带银色。随后起身：“走吧。”转身随早已候在外面的内侍朝栖凤台走去。

    今日，翀熙王世子觐见，父皇称病，让我携两相代他款待世子。觥筹交错，筵宴其觞，这样的场合我并不喜欢，却也不得不前来一尽宾主之谊。翀熙王风尹罗手握怀月五十万兵马驻守北疆，自怀月创国以来，风家数代忠心耿耿，尽职尽责，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因此先皇曾经下过“谍不入风家”的圣谕。但这翀熙王世子却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听闻他不好政事，却独喜好山水。极少会待在翀熙王府内，因而世人对其喜好，性格知之甚少。此次却代父入京述职，其本意让人难以捉摸。

    薄暮笼罩的黄昏，给这座皇宫增添了几许宁静，朦胧的烟柳上斜斜地挂着一弯新月。身后的随侍跟着我穿行在幽深的长廊，长廊上绚丽的图纹和廊外的庭院轩宇已暗在了夜色中，廊檐上挂着的茜纱宫灯在风中微微摆动，落了一地疏影。檐角的铜铃叮叮作响，轻灵悦耳，空中似乎还飘来淡淡的荷香。远处阵阵丝乐和着泠泠水声传入耳中，我微微顿步：“翀熙王世子已经入宫了吗？”

    “回殿下，世子酉时就去了养心殿参见陛下，现在已经入席了。” 身后的内侍俯身答道。

    我点了点头，继续向着那隐隐的丝竹声走去。亭台楼阁，小桥水榭，皇宫之中尽是这样的建筑，让人心生几分欢喜之时不免感叹，仿佛穿来穿去，永远穿不透这道高墙，穿不过那赤龙的臂弯。

    栖凤台建在瑶沐湖中，举目远望，每一庭柱，辄悬宫灯，淡黄色的流光将水殿照得有如白昼，将玉树琼枝映得如若烟罗。这个栖凤台是先皇为怡徳皇后所建，自我幼时起，这栖凤台就没有被开启过，所以连我都从未进去过，父皇此次在此设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举步上前，踏入栖凤台。内监早已通传，殿内的人悉数起身迎驾。

    “臣等恭迎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众卿平身吧。”我右手微抬，示意他们起身。

    “臣风清宇参见公主殿下。”只见右侧一个白色身影映入眼帘，向我深深一揖。“世子无需多礼。”

    我抬眼看向他，顿时一惊。一身白衣蹁跹，剑眉若墨染，星目似白露，翩然如一竿绝尘的青竹。飘忽如云，流转着室外山水的风雅清逸。让我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清澈而明净，却是云深不知处。眼前的翀熙王世子，竟然是三年前我在落梅庵邂逅的那个男子。

    那一刹那的恍惚，让我似沉沦在梦中，时光流转，堕入了未知的轮回。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看见他眸光微微荡漾，片刻之后又恢复平静，如古潭一般清澈而幽深。

    我唇角勾起优雅的笑容：“父皇身体欠安，所以安排本殿来给世子接风洗尘。不周之处，还望世子见谅。”

    臣惶恐，能得殿下亲自招待是臣之福。殿下才学冠绝天下，臣窃以为明珠宝玉恐会污了殿下的眼，所以入京之时备下这套文房四宝，希望公主殿下不会嫌弃。”说话间，他从身后内侍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打开呈在我的面前。

    那如月华般莹润的丝绸静静躺着一方砚石，光泽沉敛，古朴大方。边沿上只雕刻着几竿青竹，但一看就知是难得的珍品。旁边搁置的是一只玉色羊毫，光华流转。

    “这方砚石和这只笔是数年前臣游历南疆所得，这砚是烟纹石制成，这只羊毫则是以沉香木为体，取高原雪羚的胡须制成。虽然简陋，但希望殿下喜欢。”

    我接过锦盒，笑道：“听闻烟纹石千金难求，用以磨墨飘香四溢，经久不散。许多人求而不得，怎会简陋？如此，多谢世子忍痛割爱了，世子请入座。”我将锦盒递与身后的水菊，示意刘全开席。

    空旷的大殿中央，一群舞姬着一袭水色罗裙，流转的水袖似风中飞舞的烟柳云霞，大殿内数盏水晶灯将她们轻灵的舞姿衬得十分动人，状似明月泛银河，体如清风流云波。两侧的乐师将那首踏月采莲曲演奏得如梦如幻，让人神思飘远，仿佛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幅月夜下，鲜活的采莲图。

    从乐曲中走出，抬眉看向席下的男子。见他正看着殿中的舞蹈，唇角一弯浅笑，好似沉浸其中，却让我明显地感觉那盈盈舞姿皆未落入他眼中。那眼中的光芒比之水月星光更为清澈，仿佛在看着无关于己的众生百态。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举首向我看来。四目相对，一井深潭似化去了所有的寒凉，眸中微动，似春水般温润舒心。他朝我微微一笑，如冉冉云中月，濯濯柳下溪，清澈地迷醉了这初夏的夜色，让我突然有着恍如隔世之感。我轻轻勾起唇角，朝他点点头，复向殿中看去。

    一曲过后，金樽玉盏，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之后，宴席散去。

    刘全告诉我父皇将风清宇安排在了清河宫，向他告辞后，我带着身后数十宫女内侍离去。

    暖风徐徐，细细的虫鸣在花叶树影间响起，稍知暑意。举目远眺，只见天边一弯新月，如衣带渐宽的美人，盈盈顾盼大地。夜幕淡淡的隐隐有些微蓝，好似一汪寒水，剪得月儿越发清瘦。

    “水菊留下，其他人等都退下吧。”我微微摆手，“是，奴婢们告退。”他们走后，我顿觉轻松了许多。

    水菊随着我向上林苑行去，一路上静默无语。水菊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女子，她总能约摸揣测到我的心情，知道此刻我不想言语，便也一直沉默着。

    循着太液池漫步，那一弯月儿映在水面，几许清辉在池中漾得朦胧。池边柳树垂下的枝条在水面轻拂，我仿佛看到池中朵朵莲荷都在悄然绽放，又在月夜下悄然低眉。寂寞于她们，似乎总是如影随形。感受着一路的莲开，那种感觉很微妙，我仿佛听得到她们在窃窃私语，在诉说衷肠。一阵清风袭过，淡淡的荷香和水汽扑面而来。我鬓间的发丝，广袖裙裾在风中轻舞，我觉着自己似乎也要化作月夜下池中那一朵白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