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县实验中学录取。这是所按县内最高配备建造的中学，后来它也确实真成了县里最好的高级中学，但现在还不是：学校建设还没有完工，操场还是一块麦田；教职工宿舍楼还没有建成，新分配来的外地老师和我们一起，还住在学生宿舍楼里；旧建筑拆除形成的废墟和垃圾遍布校园；但办公楼和教学楼已能用了。为了不耽误一届学生，教育局和学校决定提前招生。按照高中分区招生的规定，我们镇的学生必须报考这里。尽管如此，一些有家庭背景的考生家长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当实验品，托关系给孩子转了学（后来证明那少数家长是很英明的，在校园建设完工的大半年时间里，我们都在义务劳动，在帮忙拆院墙、清瓦砾、拔草、建操场……）。

    但我是满意的：因为家距县城偏远，我对县里几所中学的教学质量缺乏比较，学校新设还是原有对我学习有没有影响，我没有做过评估；十六岁之前我没有到过县城，没有见过城区是什么样子。小时候曾想象过县城就是像公安局、法院等跟人的倒霉和不幸联系在一起的机构的集中地，是让人害怕和敬畏的大人物的集中地。现在，县城的楼式建筑、柏油马路和花园草坪，则强烈地吸引着我；学校崭新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也是自己不曾见过并喜欢的。

    作为镇中学第一名被录取的考生，在实验中学名次并不朝前。我被分在高一（五）班，成绩只是班里的第六名。班主任公布我为语文课代表（小学和初中我曾履任班长或学习委员），我觉得很惨，读者，我说过，我记忆力不好，语文不是我的强科。

    我是班里的矮个子，座位排在前边，同桌是个喜欢表现自己的男孩，右边是过道；后边是两个穿着漂亮的女生，像是城市女孩。

    周五下午头两节是作文课。午休后上课前我来到教室，刚坐下，便听到正后方的女生在对她的同桌嚷嚷着：

    “课代表怎么了，还不发作文本？”

    “是啊，马上要开课了。”另一个相应。

    “适不适合干这职务？”

    这时候同学们还没有相互认识，她们或许并不知议论的是我，但这话伤害了我。可我能做什么呢？第一节作文课，我没有准备，或者说在等老师安排；老师我还不怎么熟，办公楼我也没进去过，冒昧进老师的办公室我还不适应。

    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时，老师自己带作文本进来了，他安排我将作文本发下去，然后友好地告诉我以后在作文课前后应如何收发作文本。我记下了。

    课后，我了解了身后的女生，她叫齐莉诗，是县二医院院长的女儿；她美丽，但狂妄自大。她不会瞧起我们乡下学生，在她眼里，我们没有素质、缺少教养；说说话、逗逗乐或许可以，但对我们产生好感，则既有损她的尊荣，又违背常规。

    我呢，对像她一样的县城女孩也有自己的认识，这不过是一些富有的、生活在权力脚边的浅薄女孩子。

    既然没有崇拜，也就没有自卑；既然不期望与她们中的哪一个交好，所以不刻意去讨她们的欢心，不在言行上去迎合她们；于是我行我素，毫不顾忌。

    九月，大约距我们开学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一个下午。我为了位置舒适，往后移的凳子的时候，不小心压了齐莉诗的脚。

    “抬抬屁股，你的凳子压了我的脚了。”没等我反应过来，后面尖叫了起来。

    “对不起。”我慌忙将凳子移开。

    “一句简单的‘对不起’能消除了我的疼痛吗？”她不依不饶。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除了道歉，我能帮助你吗？”

    “谁要你帮助！你屁股下多只眼睛就行了。你们乡下人做事总那么粗心。”

    齐莉诗刻薄的话激怒了我：“请说话文明些。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也没有太用力；再说，你的脚若老老实实地放在你的桌子下，不乱往前伸，就不会被我压着了。”

    “你作错了事，反倒是我的过失了！”齐莉诗嘲讽地说，“应该是我硌着你屁股了，乡下人？”

    “你不要一口一个‘乡下人’侮辱我。”我火了。

    “侮辱你怎么了？别用那种不礼貌的眼神看着我；不那样你的模样就够让人倒胃口了。看你的‘好’身材，你的穿戴，加上这副眼神，你知道自己样子有多可怕吗？”

    这些话让我忍无可忍，我扯过她的衣领，给了她一记耳光。

    “你敢打我？”她捂着脸，哭叫起来。

    “是的，别以为你是城里人、自以为出身高贵就没有人敢教训你。这记耳光是让你知道‘乡下人’是有尊严的。”我激动地说，“请记住，我的相貌和出身既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使你失去体面，用不着让你劳神、费心地去数落。

    “我们是乡下人，我们是穷，可我们并非象你想象得那样没有教养；乡下人的优点，你终生都学不来。比起像你这样除了狂妄就是蔑视、不是提防就是猜疑的城里人，乡下人纯朴、善良、富有同情心；还有，我是丑了点，衣着也很寒酸，可我懂得如何去尊重人，去善待人。你呢？你根本不会，你只会仗着家是城里，有几个臭钱，并有祖上给的一张臭皮囊，就在别人之上，就瞧不起人，为所欲为。可你除了自大，除了会嘲笑和讥讽，若你的祖宗也是白手起家的话——你除了忘了祖宗，还会什么呢？你的教养在哪里呢……”

    我正要继续说下去，她哭着跑出了教室。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担心齐莉诗会不会通过她父亲的关系或者直接找学校对我怎么样？但等了几天，除了她对我表情由蔑视变为害怕，态度由嘲讽变为不理睬外，并没有发生什么。

    齐莉诗事件发生后的一年半时间里，生活平淡得出奇，以致于我没有留下多少记忆。高一上学期，我们边学习边义务劳动——直到高中毕业后多年，我们去看望老师时，他们也承认我们被学校浪费了很多时间——但那对我似乎没有多大影响，老师教授的多数知识是我感兴趣和喜欢接受的，我只需随心所欲便能够掌握；不久我的成绩便进了班里的前三名。我的同桌申鹏是班里成绩最好的，还有一位叫初晓露的女生和我在二、三名上反复。

    不知是不是因为申鹏太过张扬、初晓露太过随意的原因，比起他俩来，老师还是更喜欢我一些；其他班的老师对我评价也很好；高二上学期，我被选评为全校唯一的省三好学生。

    除了不敢再对我冷嘲热讽以外，齐莉诗依然保持着她的傲慢，这使她没有几个朋友。她的同桌——同样是县城女生的徐静，却并非像她一样不招我们喜欢。

    “我很佩服你。”有一次徐静对我说；不管是不是心里话，但这话让我听起来很舒服。

    “不是那个不称职的课代表了？” 我笑问她。

    “什么意思？”她已不记得当初和齐莉诗评论我的事了。

    “第一节作文课，你和齐莉诗评论过我啊。”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课代表啊！”她羞愧地说。

    “看你紧张的！”我知道她没有说谎，笑着对她说。

    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

    在这里我碰到了学生时期最可亲的两位老师——两位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的新老师；他们是一对恋人，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女的叫马云彩，教我英语；男的叫赵国田，是我的政治老师。马老师对班里每个同学都慈眉善目。我不擅长记忆，所以英语成绩不好，但马老师没有太在乎我的成绩却更看重我的努力（我学习英语也比学其他科目多费很多时间），她耐心地辅导我。她的友好和对我的关心感染了她的未婚夫，这使赵老师对我也很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