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终于受到了自己担心受到的处分：在校园主甬道西边的宣传栏上贴出一张《通报》，内容大意是：李丘海违犯校规校纪，在公寓楼上洗手间小便，被巡夜老师查获，学校予以通报批评并记过一次。

    虽然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当这个结果真的来了的时候，我仍然感到极度伤心。这是我有生以来接受的最严厉的处罚。我从来都想做个好孩子，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在这以前，无论是家乡的父老乡亲，还是我就读过的学校的老师同学，除了几个我不愿答理的坏学生，几乎人人都喜欢我，把我当成一个好孩子或好学生。而现在，可能人人都瞧不起我了。我感到难受。

    早晨约五点钟，那时候天还没有亮，我们距起床还有一段时间。这时候我因为憋尿而醒来，于是不得不下床小便。严冬的夜里到楼下方便是件麻烦的事，衣服要穿得厚实，以防感冒；回来再一件一件地脱掉，加睡一会儿或恋恋被窝。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我打了个寒颤。

    楼上的洗手间本来是开放的；可是因为一部分不自觉的同学，他们因为不愿意在冰冷的餐厅里用餐，于是将饭菜带上宿舍，饭后洗刷餐具时将剩饭菜倒进洗手池；时间久了，使洗手池里的下水道堵塞；而有的同学又不停地开水放水，以致于水溢出洗手池，最后把洗手间灌满了。学生们无法再靠近里面的便池，于是在洗手间门口冲里面撒尿；烂菜合着尿水流出洗手间，使整个楼道内臊臭难闻。学校清洁过几次，但均不能维持多久；于是学校不得不关掉洗手间，让学生们到楼下的厕所去方便；但这并不能阻止一些学生在夜深人静时透过洗手间门缝或在楼道内有积水的地方就地解决内急。

    我穿衣弄出的声响把下铺的申鹏惊醒了。“该起床了吗？”他问。

    “不。我去方便。”我轻声说。

    “要穿戴齐全吗？”

    “是的。楼下很冷。”

    “何必受那个罪呢？在楼上方便吧！”

    “这怎么好呢？——违反学规！”

    “可校规几个人遵守呢？”

    “但这样我们自己把我们生活的环境破坏了。”

    “丘海，何必太认真呢？你不破坏这个环境，别人仍然把它给破坏了；没有人对自己生活于其间的这个环境加以爱护；他们既不会想到自己，也不会想到你。你的行为不会引起同学和校方的注意，注意了也不会有人会对你赞美；你的微不足道的努力只是让你自己多受受风寒。因此，你何必呢？”

    “别自找罪受了。”这时另一个被我们的说话声惊醒的同学说；他对我们的嘀咕很不满意。

    我动摇了。懦弱有时即产生于对于自己自尊心的维护。拒绝他们的善意也许会受到冷落，我想，我应该属于他们，而不是学校。于是顺从了他们。

    就在我战战兢兢地走到洗手间门边、准备小便时，有一束手电筒的亮光射向我。随着一声吆喝，一名保卫老师冲到我面前；他踢了我重重的两脚，接着是一顿臭骂。然后我被带到保卫科，要求进行书面检讨。我作检讨一直持续到早晨同学们吃完早饭。而后我被带到院长室；保卫老师向院长叙说了我的错误；院长冷笑着说了声“好！好！”，便让保卫老师把我交到班主任那儿去。于是我又挨了两记耳光，接着又是检讨。我被如此反复地教训、检讨到下第二节课，才允许回到教室。

    我没有朝同学们看一眼，便趴到了课桌上。

    那时同学们也许还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许申鹏已经猜得出或者已跟部分同学叽咕过我做了什么，但还不至于声势很大。我希望这件事就此结束；但我明白，这不可能：从院长阴冷的笑里，我已经觉察出，同学们所犯的屡禁不止的错误，或许将成为我一个人的错误，由我一人受罚。

    果然，就在我回到教室一节课后，学校贴出了那张《通报》。

    我心里难过。为什么一多半男生都在犯同样的错误，有的还习以为常，他们却没有什么事；而我仅仅因为受了别人的怂恿错了一次就受到了处分？我想不通。一直到中午，我没有跟别人说一句话；午饭我没有吃。我不愿走出教室，因为我怕别班的同学看见我并对我指指点点。一整天老师讲的课我没有听进任何内容。

    “从现在起，我将不再是一个好学生了，老师和同学们不会再看得起我了。”我想。

    课外活动时间，我依然趴在课桌上。这时候我眼角边闪过一个女生，我抬起头来，是初晓露来到了我身边；她做出这一举动毫不费力，因为我们的座位仅隔一条过道，有一步之遥。

    “你能不能向里边去，让我在你的座位上坐坐呢？”她说。那时候我同桌的座位空着，申鹏出去了。

    当我弄明白初晓露是在跟我说话以后，读者，由你想吧，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一整天来，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个男生想拿我的错误跟我开玩笑，他们或许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们这样做使我更加难受，于是我不理他们；他们也只好不再理睬我了。女生则羞于理我；身后的女生在经过我边上的过道时，都不看我一眼；有的干脆躲着我——从较远的墙边绕到她们的座位上去。如果我犯的是别的错误，她们也许会原谅我；但男生乱小便却让我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难以接受。没有人接近我。我被紧箍在一个孤独的铁环里。

    此时初晓露要求在我的座位上来坐坐，我是怎样的心情呢？在我的心灵正沉于低谷的时候，班里最优秀至少是成绩最优秀的女生要求在我的身边坐坐，我是如何受宠若惊呢？我照她的话做了。初晓露坐下后随便翻着我的书籍，她没有说话；但她只是在我身边坐坐已给了我最大的安慰。晚饭时间，初晓露叫我一块儿去用晚饭，我心存感激地答应了。此时我已经完全摆脱了自卑，我什么都不再需要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结束了两节自习课，同学们便一个个离开了教室，去度他们的周末。教室里只留下我和初晓露。初晓露坐在她的凳子上，眼望黑板，保持着她那惯有的凝望的神态。李丘海偷偷地端详了一下她侧面部的轮廓，那是一张在她那种表情下极其漂亮的脸：她的五官很周正，浓浓的眉毛、灵巧的鼻子、嘴因为思索的缘故紧紧地闭着，脸上的每一部位都被圆润的曲线巧妙地连结着。她长长的秀发在端部打了一个结，到肩部分成两绺，轻拂于胸前背后，象两挂流量流速不太相等的黑瀑布。我几乎只看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初晓露，”他说，“我不愿提及昨天我的那件事，它也许会扫我们的兴；可是当我的疑惑超过我的控制力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要说说。”

    “如果感觉到好些，你就说吧。”初晓露说。

    “你坐在我身边时，是否作了一番努力呢？我想，这很需要一些勇气的。”

    “在我看来，你跟过去是一样的，偶尔的过错不会改变你善良的天性，我迈一步就能到你身边，也谈不上需要什么勇气。”

    “可是却没有人愿意理我呢——除了几个同学想拿我开开心。”

    “别人不烦扰你、让你静心想想，或许对你有好处，并不是同学们不理你；你可以试着找人沟通呀！”

    “可是你却主动到我身边来了？！”

    “我想时间久了，你会感到孤独的；你一定渴望得到安慰！”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会对你有好处。”

    “那时我只觉得我完了，没有人会理我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犯下了见不得人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