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发生后，我开始留意她；不久后的一个课外活动，我们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心（过去我始终保持“维护自尊”的清高，跟她没有多少交流）。

    初晓露也是乡下女孩，她家在我们村北约二十里的北慈村。她爹初中意是村里的生意人，起初开着磨坊，后来又兼营运输，有一些家产。但她父亲的成功并非只靠运气，同时因为秉承祖业。

    四十年前，初晓露的爷爷就曾在村里经营磨坊生意，而且生意红火。那一年初晓露父亲十岁。那时，村里有姓顾的一家人，做运输生意，家当同样丰厚。因为两家都是生意人，所以长相往来。顾老板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这使重男轻女观念严重、一心想养儿子继承家业的他情绪相当低落；四九年，第四个女儿的出生把他的信心彻底摧垮了；他带着前三个女儿到二百公里外的省城逐一抛弃；然后乘车回家，将家产、妻子和襁袍中的女儿焚之一炬，然后自杀了。

    那时顾家大女儿刚满十一岁，她用两年时间乞讨着找回了村子；但已无家可归，初家收养了她；八年后她做了初中意的媳妇。

    倘若你生活在那个年月，你会毫无疏漏地记下那段日子：一场革命在“砸烂、捣毁、烧尽、抢光”的吆喝声中把你拖到街上，说你是“资产阶级尾巴”，你被踩在脚下，所有财产都被掠夺；人们没有亲情，亲兄弟也向你扔砖头；因为长期弯腰低头，你不得不在脑溢血中死去。初晓露爷爷经受的就是这种折磨——尽管他平生为人忠厚，但历史的劫难他仍难幸免。

    错位的历史过去以后，初中意开始调整心态，在他的身体和心灵完全获取自由以后，在确信这个家庭遭遇的一切不会再重复以后，他借了一些钱，小心翼翼地重操旧业。初中意与人为善，他原谅了别人对他犯的错误，于是因此赢得了赚钱的机会，而且他有祖宗留下的和妻子带来的丈母娘家的生意基因，买卖越做越大。不久便从专营磨坊到兼营运输。

    初晓露出生在这场革命后期，她上面有一个哥哥。母亲由于受娘家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似乎特别讨厌她的出世；到她五岁的时候，尽管家里已开始遭遇不幸，她母亲仍因厌烦她在身边早早把她送到了学校。由于年龄小和家庭出身的缘故，她常常受到那些“根正苗红”的孩子们的歧视和欺侮。女同学疏远她，男同学捉弄她、抢她的东西；她躲避他们，与书为伴。

    社会和书的作用，使她的思想发育超过了年龄增长；在长期的被歧视和冷落以后，她既不自卑，也不傲慢；沉静、外表冷淡却不浅薄；渴望友情但不投人所好，一切顺其自然。

    “你安慰过我，可你似乎很喜欢独处。”我对她说。

    “其实我渴望友情，渴望快乐。”

    “为什么不找寻呢？”

    “找寻快乐的努力可能让我不快乐，我不会去讨别人的好；如果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却会高兴的。”

    “你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我说，“在你看来，我们像不像舞台上叽叽喳喳、惹人发笑的小丑儿？”

    “若觉得轻松，觉得是乐趣而不是负担，不矫揉造作地说笑、在愉快的心境中让人们喜欢，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呢。只是─—那对我─—可能是出身的原因吧─—是一种负担。”

    “出身的原因？”

    “我小时候家里‘成分’不好，孩子们、同学们都欺负我，我慢慢适应了人们的欺负，从痛苦、害怕到麻木不仁地忍受，自己轻易地做到了（该受的总得要受）；可也变得我行我素、喜欢独处了。”

    交谈时你会觉察出平日安静的初晓露言谈时反应是很敏捷的。是啊，她的恬静矜持中掺和着随意，喜欢独处却绝不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