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王昌盛家的时候，青城接到了王大姐的电话。听到王大姐劈头盖脸地一阵数落，青城反倒吃吃笑起来。他喜欢听老大姐的数落——与自己母亲的数落不同的是，王大姐貌似尖刻激烈的言词中，从来没有讥讽，有的全是无穷无尽的关怀与焦急；相反，自己母亲的数落，则是句句剜心的挖苦与嘲笑——青城理解这一点，这或许是因为父亲当年为了救自己而被运沙车轧死，才招致母亲一生的厌恶，于是乎，几十年来，青城拼命地想要讨好母亲。

    “小城，你到底什么意思啊！给大姐个痛快话，行还是不行？”此时，青城完全能够想象出，电话另一端那个虽干巴巴，精气神却十二分旺盛的小老太太，努发冲冠的样子。

    “大姐，不是，我。。。。。。”未等青城抢上话头，电话那边又回响起王大姐不容商量，必须立刻执行的语气。

    “大姐给你透个底，人家对你可是很有好感的。只是没想到你小子一去杳无音讯，难道还要等人姑娘家主动约你不成？！——小城，你眼瞅奔四的人了，别再挑了，赶紧找个合适的重新安家！如果你没对郝婷有啥不满意的，那你马上给人家打电话，主动约人家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放下电话你就就办，听到没？”

    “不是，大姐，我。。。。。。”话没说完，电话挂断了。

    青城笑笑摇摇头，嘴里暗暗嘟囔一句：“这老太太，呵呵。”

    王昌盛家属于A省广播电台老家属楼。读书那会儿，差不多每两三个礼拜，青城都会来这里登门求教一次有关文学方面的问题。青城毕业后的第二年，原来的王院长，被调到省广播电台当新闻部主任。从那以后，大家各忙各的，除逢年过节拜个年以外，便很少有机会再见面了。

    青城从“永久”的前车筐里拎下一大兜子水果，当他走进曾经那么熟悉的楼道里时，一丝说不出来的难过，死死纠结在嗓子眼儿里。讲起来，王昌盛对他有知遇之恩：读大学那会儿，王昌盛正是青城所在的A省大学的新闻传播学院院长。要不是王院长的热情推荐，青城不可能在短短大学四年里，相继发表了一个诗集，两部中篇小说（其中之一获得A省作协颁发的优秀新作奖），外带一部电影剧本；要不是这些作品，当年王大姐也不会一眼就把他从人堆里挑进电视台。可现如今。。。。。。

    青城步履沉重地爬上五楼，看到已经斑驳的老式防盗门，怎么都不敢相信：十五年间，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坚持不肯搬进台长楼，坚持不用台长专车接送的王老师、王院长、王教授、王台长，竟然会贪污那么多钱？！在青城的印象中，王昌盛与郭一文一样，都属于那种典型的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都曾经历过百般磨难、深知人生的艰辛；他们都有一股子豪情，梦想有朝一日可以凭己之才，报效国家；他们都是那么的克己奉公、勤勤恳恳——他们可都是自己打心眼儿里最钦佩敬仰的人格典范啊！

    门铃按过许久，屋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青城立刻抖擞下精神，把早已想好的见到师母的第一番话重又溜过一遍。

    又过了半晌儿，脚步声在门口停下，“——谁啊”。

    “师母，是我，小城，，，，，，”

    “——哦”随后是一阵哗啦哗啦的钥匙声。

    师母把门反锁了？——青城念头一闪，随即一股酸酸的热流从胸口涌出，顷刻间抵住了喉咙。以前，王老师家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在青城的记忆中，王老师家的大门，似乎永远是不锁的；全校任何一个学生，只要有问题（无论课业问题，还是生活问题），都可以直接推他家之门而入；如果刚好赶上饭点，学生们还会径直去厨房，随意取用食材做饭——青城听说，王昌盛的这种习惯甚至一直保留到他当台长的时候（王昌盛同时兼任A省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导师）。

    吱嘎，门开了。“哦——，小城啊，进来进来。”

    “师母——”青城的眼睛一下子被泪水完全占据——离去年春节见到的那个挺拔奕奕的师母相比，如今的师母，背驮得竟然像只头快挨地的虾米——青城起先想好的话，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呜咽。

    “嘿嘿——，小城啊，哭个啥子嘛。王老师是无辜的，过几天，国家会还他个清白的。”师母颤颤巍巍，拉住青城的手，缓缓走进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