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病的很重，甚至没有力气再去和念景嚷嚷，我真的很累。

    “月露，我好累。”我有气无力地说着，或许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说出了这句早就已经想说的话。想必是真的累了吧。

    “娘娘，明儿就是三十了，会很热闹的，娘娘若是一直这样，过年都不安心了。”闻言，我倒是有些恍惚，已经二十九了吗？这时间，也许是真的过得太快的了些吧，快得我已经忘了时间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流逝，快得——已经是下雪的冬天，我却还穿着单薄的纱衣，毫无感觉。

    “娘娘，天儿冷了，这么单薄的衣服，身子会冻坏的。”月露说着，替我披上一件厚厚的袄子，而我的心，却是依然冷若冰霜。

    光绪二十五年，似乎即将到来的这一年有着不应有的特别，似乎——是的，这于我，于世人，都不是好的一年，至少我知道的，已经是我安全的最后一年，和载湉的最后一年，不，不到一年。

    深夜，寒冰带霜，月不朗，黯然神伤，往事迷惘，无言不顾，泪千行。垂着泪眼，惺忪着，突然却又一双手，在我腰上一搂，这厚实的感觉——“载湉。”

    依旧是深夜，我却从梦中醒来，原来是梦，原来是梦。无言不顾，唯有泪千行。

    “娘娘，大年初一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娘娘好久没有出去了，老在屋子里会憋坏的。”念景说着，就要搀着我出房门去，我一边推搡着，却最终还是敌不过念景的热情，也罢，就出去看看，就要离开这儿了，最后的时光，我应该要好好地看看这里，记住这里，好的和坏的。

    依旧是大雪纷飞，想起了当年和载湉在御书房的屋顶，整个皇宫被白雪笼罩着，升腾着，像是人间的仙境。脑海中浮现着我和他的一切——我们一起从御书房顶飞到妃去林，一起在妃去林弹琴奏曲，他见证我和哥哥的结义，我们整夜地数星星，整夜缠绵抒情。对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人，那个因为我和载湉的过错失去生命的人——我们的孩子。

    那是在第一次褫衣廷杖之前，我记不得季节或是时辰，我只能够隐约地记起来，当时我是多么无助，痛不欲生，十个板子，没有要了我的命，却抢走了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和载湉的孩子。依稀记得血红的液体渗透了我的旗袍，顺着两股而下，却是刺骨的冰凉。而后，却再无力气。

    醒来之时，不知是多久之后了。只是下半身的疼痛，如锥心般。虚弱的我说不出一句话，甚至没有力气睁眼，没有力气呼吸。

    “小主，孩子没了。”语气，似无奈，似惋惜。太医留下一句“好好休养”便离开了屋子。

    孩子没了？霎时间，眼泪夺眶而出。却也无奈怅惘，历史记载的光绪，无后。而我，本以为可以用心孕育的生命，就因了太后的十根杖责，丢失了。可是如今想起孩子在我肚子里的阵阵胎动，一点点妊娠反应，内心的煎熬就更多一层，那是我和他的孩子。

    “娘娘，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月露猜中了我的心思，却也并不点破。这么多年来，还是只有她最贴心。于我，却并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看她，自顾自说了句“走吧”。

    整个御花园都是白雪笼罩的世界，唯美中，渗透着令人心碎的悲凉，当悲伤逆流成河的时候，再美的风景，也美化不了心里的创伤。

    “走吧，”我说着，“没什么好瞧的。”是我不敢面对罢了。此情此景，叫人如何不伤悲？

    “娘娘，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没有人会看娘娘的笑话的。”月露缠着我，眼泪不住地在眼眶打转，就要夺眶而出。

    “我不哭。”我强忍住泪水，加快了脚步，整个御花园，甚至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么？我怎么能哭？我不哭，不哭。多年之后，再回忆起这样的悲伤，仍然使我痛得不能呼吸。

    强忍住的悲伤，似乎就要随着漫步的结束而消散，而心中的惆怅却又怎生散的去？我真没用，明明说好要记住这里的一切，可是却无时无刻不悲伤着自己的悲伤。

    那雨，彷徨而安静地滴答着，仿佛看见的不是在后宫专宠的珍妃娘娘，朦胧中，视线中闪过一丝熟悉的光影，是秋水——易秋水。再一次的悲伤划过，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年我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来到这里，忘记了当年信誓旦旦地说过“我不会爱上一个病秧子”，忘记了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种任务，一种由二十一世纪的高科技和人们所操控的事情。可这雨的一点一滴，不停地拍打着湖面，激起一瓣瓣的水花，却像是都滴在我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又过了多久，恍惚已经记不得了，我就这样神伤着，好久了吧？直到身后传来一股温润的气息，这种熟悉的，像大哥哥一样地味道。

    “来了？”

    “来了。”

    就这样，两个人，两个字，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彼此就熟稔。

    “我把玥儿带来了。”玥儿？我惊诧着，却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这御花园的风向来是够柔弱了，却没想到有比这风更娇弱的女子。

    “你就是——杨玥儿？”

    “民女杨玥儿，见过珍妃娘娘。”我的视线定格在这个叫做杨玥儿的女子。那种悲伤，似乎不亚于在深宫的我，我们。

    “义兄，让她回去吧。”说罢，我便转身离去，不再回头看，沉甸甸的泪水已经不能再束缚于强悍的眼眶——我发现我错的那么离谱。原本让玥儿来陪我是我的主意，可是眼前的她，就像断了翅膀的小鸟，却有着不能认输的坚韧，以至于我明明看到她眼中的伤，却又那么不妥协。是我夺走了她的自由么？

    记不得什么时候，我也像她一样，那么倔强，那么不服输，可是现在，深宫的一切早已把我身上的锐气磨得干干净净，难道我还可以让我的悲剧在玥儿的身上重演么？

    我终究是放掉了她，就如同陆蠡爱绿而囚绿，最终释绿，好在我的过错不及他的深，玥儿的倔强还完好的保留着，或者说，基本完好。

    “怎么了？”似乎有些不安，犹豫许久，还是问出口来。

    “她是自由的，我不能这么自私。”是的，我不能，纵然只有一面之缘，我却说不出那是一种怎么样的亏欠。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再说话。

    冬天，本该是多么醉人的冬天，而今在我眼中却是那么附着罪孽，似乎这圣洁的白雪就不应该如此的傲人，如此的冰冷，如此让人窒息，不留余地。屋檐上的白雪，在月光的陪衬下泛着冰冷的光。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是我，可是这一切我熟悉的东西，冬天的梅，春天的牡丹，秋天的黄菊落叶，夏天妃去林的蝉鸣，那种响彻天的声响，如同贝多芬。哦，我忘了，妃去林已经被烧掉了，被他，被我和他，烧掉了。是不是，就因此连我们的回忆，也随着夜半的大火，一起烧掉了？

    我却有些悲从中来，这一切，是宿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