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为从李家驹家里出来,已是深夜了。
但是,春节期间的武陵城,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开始。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街上照的如同梦境;歌舞厅飘出来的声音,一会儿像猫叫,一会儿像牛喊;街上行人不多,但闪着贼光的小轿车,一辆接一辆,水一样流涌。望着照得如同白昼的城市,丁大为想:这一晚要多少电费?
他发现自己又在想不该想的事。多少电费与你有什么关系?贱!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人家就是这么过的。
根本打不到的士,丁大为也舍不得花钱打的,一人在街头踽踽独行,边看夜景边向住地走去。那窗口流出的灯光似乎冒着热气,驱走了早春的寒意,使人感到融融的温暖,加上酒力发作,丁大为甚至敞开了衣怀。
他从没醉酒的经验。头发晕,浑身软,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如在云端,这就是醉酒啊,舒服!怪不得人们要花钱买醉!
走过建设路,从米萝咖啡店前面右拐,就上了武陵大道。武陵大道是这座城市的样板路,南接沅江边的武陵阁,向北一直到火车站,有五公里长;街道宽而整洁,路灯、绿化带维护得很好,两边的铺面,装修也讲究。丁大为记得,《都市前沿》好几期用这条路上的景点做的封面。
大道两侧耸立着二十多栋高层建筑,楼顶左右摆动的射灯刺破青天,像苍龙吐舌,更衬托夜的深邃,城的恢弘。这众多的高层建筑中,有一栋是没有灯光的,那是他居住的银座大厦。
银座大厦位于武陵大道与洞庭大道交汇处,在朦胧迷离的夜里,很难看出来;如果在它的底下,它就像天幕上抖下来的一块黑布。丁大为老远就看见它了,眼前的景物顿然失色,身上像发了酒寒,嘴唇直打牙磕,肚里的酒一阵阵往上涌。他用力捂紧衣服,摇摇晃晃,低头躜行。
丁大为还没来武陵城读书前,银座大厦作为一幢烂尾楼,就已经存在了。
80年代初,武陵城地改市,掀起了一轮城市开发热潮,一位港商看中这城市副中心地段的升值潜力,投资建了这幢当时武陵城最高的大厦。
港商姓朱,原是本市一位机关干部,因为不满现状,下海到南方经商,几年光景,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遇到了那路财神,竟成了中国首富。奠基那天,武陵城五大家领导都来捧场,电视现场直播,报纸头版初号红字标题——“东京银座搬到了武陵”,煞是热闹了一阵。
大厦快要封顶,国家政策突然转向,银根紧缩。朱板玩的是银行的钱,摊子扯得大,资金链一断,便玩不转了,热闹的工地顿时冷清下来。当时建筑业的潜规则是,建筑公司要垫部分资才能拿项目。为了拿到中国首富的项目,有的公司甚至全垫资。
眼下,朱老板没钱,建筑公司的材料工资款付不出,大包头拖欠小包头,小包头拖欠民工,形成一团乱麻的三角债;打官司,上访,堵路,在武陵城闹出不小的风波。
朱老板见呆不下去,丢下项目不管,跑到南方躲了起来。开始,建筑公司还派人看守工地,那是劳动者对自己汗水的眷恋,希望能回报为金钱。后来,一年,两年。。。复工遥遥无期,便撤走了看守,让它变成了一堆钢筋水泥怪物。
丁大为住进银座大厦,是他最落魄的时候。汉帛公司不仅没给足提成,还让他结下了一批债主。他手无分文,租住的地方不能去,那天晚上只好躲进这幢烂尾楼。
他知道这幢楼可以住人,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银座大厦临街的围墙,原先坍塌不堪,行人经过,黑洞洞的窗口像骷髅眼睛,深邃的裙楼阴风回荡,大白天冒冷汗。九十年代,武陵城要创建省级卫生城市,觉得有碍观瞻,便加高加固了围墙,并把围墙粉刷一新,卖给了一家广告公司经营。检查团坐在车里,凭窗望去只见花花绿绿的广告,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一幢烂尾楼,武陵城申报“省卫”顺利成功。
武陵城的一些流浪汉和各色无家可归者,在省检队伍过去后,将围墙又凿开了一个豁口,以便入住烂尾楼。那口在街边一棵大树的掩映之下,很隐秘。一次丁大为发传单经过,内急了要方便,站在墙根刚掏出家伙,树影一动突然从墙里走出一个人,还是个女的。丁大为收不住,尿了一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