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晓希和晓曼的关系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只要单独和母亲在家相处，她就觉得不自在。她更怕她担忧和猜疑的眼神会泄露她所知道的秘密——那件父亲和母亲显然没有察觉到的心事。

    只有和晓曼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觉得放松。晓曼人活泼开朗，对她又大方，常送她一些漂亮的发饰。她俩喜欢坐在后院的那棵桃树下，边吃棒冰边聊天。

    “晓希，你试试这只蝴蝶发卡。”晓曼从她的“百宝箱”里抽出一支大红色的卡子，上面镶着细细的碎片，亮闪闪的。

    晓希吞下一大口冰，凉气猛地灌进嗓子眼儿里，呛着了她。她咳了好几下，接过那只卡子在头上来回比戴着。

    “哎呀，你慢点儿——”晓曼急急地揉着她的后背，揉完后又轻轻地拍她。

    “我还是觉得那只咖啡色的小兔子比较适合我。”晓希把蝴蝶发卡取下来递给晓曼，眼睛瞄着箱子最上面那个小小的发饰。

    晓曼拿起兔子形状的发卡放在手上，“你不觉得这个颜色有点儿暗吗，上面也没镶亮片，戴在头上也看不出来。”

    晓希一把抓过卡子戴在刘海上，“我就是喜欢这种暗色的。”

    晓曼愣了几秒，随即又笑着说：“是嘛，我还以为你觉得它丑呢。你要是喜欢就拿着戴好了。”

    晓希没吱声。她以前也喜欢母亲给她买的那种晶晶亮的头饰，现在却不知为何不想要了。

    “给你，拿着！”晓曼把另外一只深蓝色的小熊发卡也放在她手里。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晓曼，内心却异常敏感。她早已隐约感到那个下午，一定有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在晓希身上。有时候两个人好好的，晓希突然会性情大变，整个人像是在跟谁赌气似地闹别扭。

    如果晓希不想说，她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古怪的家庭环境使她比同龄人显得早熟，并且学会应用适时的察言观色。从她记事起，母亲就常年生病，家里的气氛一片惨淡。只有在父亲在家的时候，她才觉得头顶的天空缤纷生动起来。如果是夫妻的话，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也显得过于客气了——彬彬有礼地讲话，小心翼翼地照顾，像对待许久不见的远房亲戚般，表面上显得热络，内心却寂寞而遥远。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晓曼觉得生活充满了矛盾和压抑，而她的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充满着热烈的激情。她渴望和母亲像正常母女那样手牵手逛街，而不是每天听她躺在床上反复问她爸爸今天晚上几点下班回家。她是有些鄙夷母亲的——她的世界只有父亲一个人。或许是这样的缘故吧，她的视线才总是那么狭窄而单薄，并且时时充满了幽怨。

    最近母亲的情况好了点儿，父亲的心情也似乎跟着好起来。有时候他晚上回来得迟，每次一进家门，晓曼就飞快地跑到他身边抱住他。他的个子很高，她伸直了手也只能勾到他的大腿那里。她仰望着父亲伟岸挺拔的身姿，在里面寻找熟悉的温柔和安定。父亲蹲下来，用凉凉的鼻尖蹭她的脸颊。他的鼻息带着风的味道，有一丝甜腥的滑腻。

    母亲远远站在他们父女俩背后看着，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她今天感觉不错，还特意化了淡妆。但丈夫显然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和女儿亲昵了一会儿便去洗澡了。

    她像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似的，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默默地擦拭嘴上的口红，直到因为用力过大搓出了猩红的血丝才停手。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母亲肯定又生气了。反正晓曼也习惯了，她的心情几乎每一秒都在跌宕起伏中度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就又在生闷气，弄得她莫名其妙。这种时候，保持缄默不去打扰她就能明哲保身。

    在这种不和谐的成长环境下，晓曼的生活外表看来锦华无限，实际上却充满了诡异的色彩。她因此养成了独立而坚强的性格。她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跳舞这件事上——六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她芭蕾。每周，爸爸都会抽空带她去工作地方的训练室里练舞。一路上，她牵着爸爸的手又蹦又跳，不时遇到年轻女人和爸爸打招呼。她们都化着好看的妆，发型也很时尚，衣服也漂亮。她喜欢看那些艳丽的女人和爸爸谈笑风生的样子——她们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在荡漾。大胆的暧昧使她们越发显得风情万种，仿佛这个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六岁女儿的男人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其他的年轻单身汉们。他的成熟，风趣，魅惑，与她们若隐若现的距离，似乎更像是他发出的无声挑战，撩拨着她们蠢蠢欲动的心。

    不过相比起来，晓曼更喜欢看父亲看她们的目光。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晓曼还从未经历过。那是一种与父亲每天轻描淡写地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和充满慈爱地看自己的眼神截然不同的风景。晓曼稍显稚嫩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盯着父亲，从他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情绪。在和那些女人调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欢悦而享受的。尽管谨慎地做了修饰，他冰冷而压抑的外表下依旧燃烧着炽烈的火焰。而他热切的眼光，终于灼烧到了晓曼。

    以后，我也要像爸爸那样的男人那样地注视我。为此，她拼命练习舞蹈，因为父亲说她跳起舞来美极了，像湖水上优雅的白天鹅。

    “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不是那只丑小鸭吗？”晓曼问父亲。

    “傻瓜，”父亲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我的女儿怎么会是丑小鸭呢！再说，丑小鸭最后不是也变成白天鹅了？”

    晓曼不要，她一天丑小鸭也不要当，即使最后事实证明她是只真正的天鹅。她要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从出生直到死亡。

    她把每天都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热烈地活着，好像樱花一样拼命。

    这样的孩子，占有欲是极强的。当然，凡是晓曼想得到的东西，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使自己优秀得足以配得上拥有它。在小学举办的新年晚会上，她想成为群舞节目的领舞。为此，她在空旷的训练室里一遍遍努力地练习那些基本动作。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都要随着音乐的变换做出不同层次的效果。这是父亲最为强调的。“这里眼神要再丰富一点！动作要干净，不要拖沓！注意节拍的配合，细节要表现到位……”每当她独自练习的时候，脑海中便会反复过滤父亲的叮嘱，直到她能自然地反映出来为止。

    七八岁的年龄，晓曼已经长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她学习成绩优异，人长得甜，舞蹈也跳得好，每次文艺汇演都担任主角。不知不觉，她的身边总有一堆人围绕。她终于成为了班上的焦点，大家热议的话题。她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关注。比如她又换了一条漂亮的新裙子啦，手上新戴了一条银质手链啦，或者最近和哪个男生走得比较近啦等等之类的。

    晓曼有种预感，总有一天她会对这样的家失望，对这样的父亲失望，因此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不会令她失望和背叛她的地方。而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晓希是她可以信任和依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