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亚德里恩在乐声中渐渐醒来。他的双眼变得有神多了，迷人的目光开始隐隐闪现。
“我居然睡着了。”亚德里恩坐直了身子，精神也好多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人在放松的环境下很容易入睡。告诉我，你做梦了吗？”亨利关掉了音乐，重新坐到原来的位置上，笑着问。
“没有，我们继续吧。”亚德里恩的精神好了不少，声音也响了些，“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在机场外决心要摆脱爱丽娜的困扰，要寻找一种新的爱情体验。”
“对对。是这样。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甚至轻声抱怨了一句‘该死的爱丽娜’。不过，我去上海不是为了那些，我要做生意。我为了生意的事情忙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都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按理说，这种忙碌我也很习惯了，但是那次我就是觉得很累，非常累。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一点精神也没有。我突然很厌倦目前的生活，目前的一切。我想回家，但是事情还没有办完。失去父亲的那种忧愁和无望，一下子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我的情绪低迷。我当时一个人默默走到外滩，在栏杆边吹着舒爽的风。我觉得唯有那风是好的，其他的一切都是麻烦，而我的使命就是不断地处理解决这些麻烦，让我头疼。”
亚德里恩把右手放在嘴唇上，亲吻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他把右手放下的时候，说，“我当时真的觉得很放松、很舒服。我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向另一边的栏杆看去。那时候，栏杆边没有多少人。若有似无的雾气让当时的场景更加虚幻。当时是清晨，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站在栏杆边的中国女人的身影。事实上，我当时离她有一定的距离，但我能一眼就确定她的性别是因为她那一头长发，一直留到腰部以下的卷发。长而卷的头发好像十九世纪的欧洲女性喜欢的式样。她的头发随风扬起，再回到腰部以下的位置，整个过程我都看在眼里。当时，我想抽烟，但是打火机没火了。我于是走开几步，看看能不能向谁借个火。我一直走，走到那个长发女人的身后，我看见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很精致。我于是向前一步，‘能借个火吗？’，她的双肩一抖，都没有转过身来，就点起头来。我想她能听懂英语，她想把打火机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交到我手上。因为她似乎不打算回头，就这么把打火机交给我。我接过打火机，对她说声谢谢，她很轻很轻地回应我‘没关系’。我用完后递给她，她依然不打算回头。只是微微侧转身子把右手伸过来，我漫不经心地递过去，不料打火机越过她的右手，顺势掉到了黄浦江里。”
亨利注意着亚德里恩的表情，他的表情很平静。
“我靠在栏杆边探出一点身子看那个掉进江里的打火机，并送上一句道歉的话。那女人手扶栏杆，眉头紧锁地望着江里，但是她看不到什么。她轻咬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甲，然后低下头。我必须在这里形容一下她的长相。我靠在栏杆上看到了她的侧脸。她的肤色很白，配合当时的风景，简直可以用苍白来形容她的肤色。而乌黑的头发则和苍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眉毛既不是那种弯弯的样子，也不显得很锋利，只是在她皱起眉的时候，显得有些楚楚可怜。那一双眼睛不是很大，但是相对于她的那张脸来说，倒是大小正合适。鼻子很挺，但不算是太好看的鼻子。嘴唇，这我当时也说不清是厚是薄，但是相对于她的脸来说，显得刚好，颜色是粉色的。总之，我觉得她的五官都长得很正，在所有应该呆着的位置呆着。加上她纤长的身材和浅灰色的外套，她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清秀和柔弱。
“她一开始没有理睬我，我于是再次道歉，‘我想，是我把打火机给弄到江里去的，对不起。’她依然没有看我，只是使劲地摇头，用我觉得非常标准的英式英语回答我，‘不不，不能这么说。是我的错，我心不在焉，没有接好。’心不在焉，是的，我觉得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就是显得心不在焉。‘那打火机很精致，很贵吗？我赔给你吧。’我对她说。她这才转过身子来直面我，但是她只是低头看着我鼻子以下的部分，没有看着我的眼睛，“不，一点儿都不贵。只是，它有些特殊的意义。’她低头说这句话使这话听来更具某种伤感。不过，她执意不要我的赔偿，我也只好作罢。我注意到她的身子微微发抖，敞开的外套里面穿着的是一件蓝白相间的小舞裙。她是要去参加舞会吗？我当时对她产生了一点点的好奇。不过，最令我在意的，是她不安的眼神，她不敢看我的眼睛，胸膛起伏明显，她在不断地做深呼吸。她一副紧张的样子，让我不禁发问，‘你遇上什么麻烦了吗？’。她听到这话更显得慌乱，抬起头看着我的双眼，只是看了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而她眼神与我交汇的那一刻，却让我惊讶不已。我在那交汇的短短一瞬间里，被她清澈柔情的目光所深深吸引，那么清澈灵动的双眼，我已经很多年未见了。应该说，我觉得女人的眼神中总是藏着某种欲望，某种征服或者被征服的渴望，我曾经被爱丽娜那充满魅力的双眼迷住。而那时，我看见的那个女人的双眼里纯净得什么也没有，她的那双眼睛除了柔和和慌乱，我看不到一点儿欲望和贪婪的痕迹。当她低下头后，我就渴望她再次抬起头看我，哪怕只是一眼也好。我多么希望再次看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我认为她的眼睛会说话，能够准确无误地传达信息，这种信息会直接进入他人的心灵深处。
“就在我希望她再次看我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确实有点麻烦。我想，是这个让我烦心。’她把纸递给我，我注意到她的手很好看，纤长而白嫩，我想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我接过那张纸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张小宣传单，或者说是小海报。那是一家小剧场的演出宣传单，上面印着：安琪儿小剧院最新自编全英文歌剧——《假面舞会》。我刚想发问，就注意到主演的名单中，女主演叫‘贝琪’，边上印着名字的英文拼写BECKY。‘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不解地问。‘本来没什么问题的。这么说吧，我叫贝琪。’她一手扶着栏杆，身子还是有些微微发抖。‘那么你是这个戏的女主角咯？’我笑着问她，心想这是好事才对。‘我是，但我本来不是。我一直以来只演女主角的仆人、男主角的妹妹那样的小角色。这出戏被写出来后，我被定为这个戏女主角的B角，也就是替补组中的一员。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演主角。可是想不到女主角上星期摔了一跤，暂时无法走路。我被临时叫来演主角。我从来没演过台词超过十句的角色，台词一多我就会紧张。每次走台的时候，我不是会摔一跤就是打碎道具，我这么笨，我怎么能演主角呢？’她说着把另一只手也放到栏杆上。
“‘你对自己没信心？’我靠近她一步，她就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显得很提防我。‘是的，我从来也不自信，不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出剧目。我只是不知名的小剧院里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员。从接到救场的通知后，我就一直在偷偷练习，日以继夜地排练，但我没有一次是不出错的。我整天穿着舞台正式表演时要穿的衣服，但我还是找不到感觉。我这个人，不善与人交际，容易紧张不安，没有自信。要我在台上对着那么多人表演，实在让我很害怕。’我把那张海报折叠好放进口袋里，‘那出戏，票很难买吗？’她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我，她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吸引我，但还是短短的几秒钟，她立刻低下头，‘ 不，不难买。那小剧院都快倒闭了。你要去看？’‘为什么不呢？’我笑着说，‘我对这出剧有点兴趣。我看过威尔第谱曲的歌剧《化妆舞会》，所以想看看你们剧院自编的《假面舞会》会是一出什么样的歌剧。当然，对你的表演我也抱有好奇。演出好像就在今晚，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