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罗伯特照常和美国大多数人一样，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往教堂里跑。

    一天晚上，一个电话打到了杨荔枝的卧室里，一个柔和苍老的声音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位牧师，并说欢迎她去教堂。杨荔枝只是客气地说好，其实，她压根儿不想去教堂。她没有信仰，不信佛，也不信基督，对圣经更不感冒。不过，她的心态，决不能在一个有信仰的人面前表露出来，那不合适。

    牧师是一个和善的老头儿，那脸慈祥如弥勒佛，胖胖的脸好像全是肉堆起来的，不带一点骨头。

    过了两天，他又给杨荔枝打电话，说能不能到她家来，他要给她送一样东西。听说牧师要传经送宝，杨荔枝有点紧张，就问可不可以告诉罗伯特，让他充当翻译？当然，罗伯特对汉语一窍不通，可是，对杨荔枝这种带着亚洲口音的英语却识别度相当高，有的时候，别人听不懂杨荔枝在说什么，只要他来一点英英翻译，人家就恍然大悟了。让罗伯特陪坐，一来，杨荔枝是希望罗伯特给她壮胆，顺便帮她用英语沟通沟通，避免和一位老男人，而且是带宗教色彩的老男人，单独在一起的尴尬；二来，也想找个理由，再看看罗伯特，套用一句俗话，“养养眼睛”。

    罗伯特在美国联邦公路管理局下属的一个分局任公路设计工程师，早上六点钟便要开车上班，下午三点来钟就可以打道回府。和杨荔枝的朝九晚五不同。不过，很多情况下，杨荔枝可以在家办公。她主要承担公司里的翻译工作，英译汉、汉译英。在家译和在公司译没有什么两样，按规定时间，把译文交到公司的信息处就可以了。一个星期，至少有三天在家度过。杨荔枝喜欢这种工作节奏，自己支配的时间比较多，灵活机动，自由自在。

    星期三下午四点半钟，牧师和罗伯特敲响了杨荔枝的房门。牧师还没迈进门槛，便已经将温暖提前送进了屋内，他的笑语、他的动作，都洋溢着无比的热情，苍老的脸笑成了一朵大菊花，鼻子笑得陷进皱纹雕刻出的菊花瓣中，都快没了。那种快乐是发自心底深处的，不是做作出来的。难道，这虚无缥缈的信仰会使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发出生命力如此茂盛的欢笑？

    杨荔枝疑惑着，然而礼貌地将二人迎进屋，落座，并问喝不喝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Thanks， but no thanks！”（谢谢， 不必了。）

    很快，牧师就收起了笑容，脸上浮现出一种圣洁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从随身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大一小两本书，小本的是英文的，叫圣经入门。封面上赫然出现一座斜竖在海中的塔楼，塔楼里有一盏明亮的带着桔黄色光晕的灯塔，灯塔旁写着一行白色的小字：finding your way（寻路）。杨荔枝爱抚地翻看着这本“口袋书”，被封面隐隐透出的诗意所感染。再看那本大厚书，是香港环球圣经公会出版的《圣经》新译本，中文版的。圣经是两个大大的红字，背景是碧蓝的天衬着一片白云，白云下面是一大片蓬勃向上的金灿灿的麦穗。她从这个独特的封面上嗅到了大自然的气息，闻到了一望无边的田野的泥土芳香。不知怎么，她眼睛湿润了，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感动。

    牧师注视着杨荔枝，深沉地说：“密斯杨，我能不能给你念一段这上面的话呢？”他指着“灯塔”问。

    杨荔枝点点头，牧师的声音在小屋中荡漾开来：

    God created the world， and that includes you。 At first everything was good， exactly as God made it。 But now we all make wrong choice and commit wrong actions。 We live in God’s world but go our own way。 We fail to live up to God’s standards， and so we’re guilty。 The bible calls this “sin” Our sin separates us from God。

    ……

    不管牧师读得多么苦口婆心，感情显得多么真挚，都挡不住杨荔枝的眼睛开小差。她偷偷用眼去瞄坐在牧师一侧的罗伯特，发现他的目光正直射着前方，那样专注，那样虔诚，似乎不带一点杂质，平时脸上时不时现出的一点不羁的神情荡涤一光。还不时随着牧师那抑扬顿挫的声调，点点头，像是默默地为牧师的特殊的“说唱”打着节拍。杨荔枝赶紧抬起右手捂着嘴巴，将喷薄而出的笑声硬堵了回去。罗伯特看了他一眼，又还了俗，两眼调皮地冲她眨了眨，那是一种男人式的媚眼，一下子，杨荔枝都能听到自己的扑通扑通的心跳了。

    牧师微笑着停下来，审视性地问：“怎样？密斯杨，你听懂了吗？”

    “唔，半懂。我的英语听力并不太好，尤其是，圣经对我来说，又比较抽象。”

    其实，只用一个耳朵听，杨荔枝便知道牧师在念叨着什么，在她听来，那些话语，犹如痴人说梦：

    上帝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你。起初，就在上帝刚刚造出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可是，现在，我们都做着错误的选择，干着错误的事情。我们活在上帝造出的世界中，却走在自己的路上。我们没有按照上帝的要求生活，这样，就背负上了罪孽。圣经把这种罪孽叫“原罪”。原罪将我们与上帝隔开了。

    ……

    万能的上帝啊，您既然能创造出世界，为什么不能用您的标准，塑造人的思想，打造人的灵魂，让人们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要做错事情，不要背负所谓的罪孽啊？难道您老人家就这样把责任一推，推到您创造出的芸芸众生身上就算完事儿了吗？

    杨荔枝有点忿忿不平，可她一点儿没显出来，还是带着三分虔诚笑眯眯地注视着老牧师。

    老牧师说，“听不大懂不要紧。我专门给你订购了一本中文版圣经。你多读多思多祈祷，慢慢就懂了。”

    说着，牧师拿起大厚书，翻看着，指着其中的一个段落，说：“你能不能给我们念一段呢？用你的母语没问题吧？”

    杨荔枝心想，这个牧师没把我当成文盲吧？别说这用简体字写的如同散文一样的圣经，就是用繁体字写的论语，也是拿过来就畅通无阻地往下念啊。可是，我用汉语读，你们能听得懂吗？

    没想到，牧师像看懂了他的心思似的，说：“没关系，上帝的声音，用什么语言聆听都是美妙的。”

    杨荔枝用她那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在两个美国人面前，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与久闻大名、不见其身的圣经，像这样第一次见面了。她的声音温婉，圆润，透着东方女子特有的韵味，像王人美在唱梅娘曲。牧师和罗伯特，一个低着头，一个咪着眼，似乎在这种他们不懂得的语言中神醉了。以至于杨荔枝念完后，他们还楞在那里，神情迷茫而又惬意。

    最后，牧师说，这两本书就送给你了。欢迎你经常去教堂。上帝会保佑你的。

    两个男人走后，杨荔枝暗笑了：

    怎么美国的牧师，好像中国的居委会大妈似的，一来了新居民，就要联络到访，使劲儿把她往“组织”里拽啊！这难道也是牧师的神圣使命中的一部分吗？没准儿，人家把她看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在拯救她呢！看他那和善却好像觉得能主宰一切的眼神！

    当信仰问题告一段落，杨荔枝几乎把这一天的经历忘了时，没过几天，是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