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连绵春雨落得真烦人，扬扬洒洒了整整三天竞然还不肯退场。马路上不但中间那两条被行人的脚步以及偶尔滚过的轮胎弄得寸草不生的小道烂得无处立足，而且连两边那厚厚的刚发出嫩芽的小草也被践踏得体无完肤，好在马路最边缘处依稀还可以寻得出一两处没有沾着泥污的芳草地，才让那些善于在泥泞中纵跃的大人们有了打扫皮鞋或彩靴的场所。至于那些偶尔驶过的靠驾驶员的两只脚作动力的摩托车，此时自然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机耕犁了。

    天气归天气，雨也好雪也罢，杨柳村党支部书记田力的生日还是要过的，谁教他娘养崽不择时，非要选择在这种多雨水的季节临盆呢？

    雨再大，路再烂，也阻挡不了前去为田书记祝寿的人的脚步。尽管田书记今年的生日只是一个四十九岁的小生，但田书记毕竟是杨柳村的党支部书记，村支部书记官职虽然低微，却也掌控着一方的经济。尤其在取缔了农民头上的一切税费之后，中央又在不断地向地方下拨各类基金，这些基金的下拨又从根本上赋予了村支部书记新的“官权”。五保款与低保款的发放，救助基金及特困补助的申请都归村支书说了算，这无疑是掌控了囯家与农民之间这条经济链的咽喉。如今什么时代？经济竞争时代，从刚出生的婴儿到百岁老寿星，所有人都围着钱在转，经济竞争时代当然以经济为轴心，离开了这根轴心，地球都会停止公转和自转。在这种节骨眼上，谁愿意去无端地开罪村支部书记而与钱过不去呢？除非那人是个疯子。

    田书记尽管在进院的大门边便放了四块擦鞋垫，但还是阻挡不了四面八方泥污的渗透，那刚落成不久的别墅式的小院里不但前坪及台阶上被践踏成了泥泞世界，连室内楼上楼下所有的地板也被装点成了五花地图。最让田书记头疼的还是人患，先以为只不过是几个平时最合得来的乡里乡亲前来凑凑热闹，于是也就未去及时谢客，谁料来客竞然源源不断，这可真难坏了田书记，接纳了张三，难道又去谢绝李四？都是乡里乡亲，来者都是客，厚此薄彼总是说不过去的。

    然而田书记的这种想法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因为此刻不但院内挤满了祝寿的人，而且放眼町里，四面八方似乎还在客源不断。面对这人满为患的危机，田书记只有痛下决心，哪怕真得罪一些人也在所不惜了。于是，田书记亲自上阵，他撑着一把靑布自动伞闯入了雨幕中，蜻蜓点水般地纵跃到前面的三岔路口，他要把客源阻止在町中央。

    田书记的谢客是有几种原因的，一来因为家里准备不足，客来时无水都得烧汤，人家拿着寿礼前来为自己祝寿，光这份心意便是天大人情，总不能让客人空口出门吧？二来他当然得考虑影响问题，寻常人家象四十多岁这样的小生谁去顾及？吃生日饭时也许还劳作在地头呢！即便有人奉陪，充其量也不过子媳女婿罢了，象自己这么大的排场不纯粹是授人以柄么？日后议论开去，说百姓如何阿谀逢迎，说自己如何间接受贿，那真是百口莫辨了。最让他感到为难的还是另外一种原因，田书记当然明白，这些前来为自己祝寿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舍着孩子来套狼的，而自己的这只狼的确是太微不足道了，三百块钱一年的五保款，十五块钱一月的低保额，这实在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的可怜施舍，也许还不足他们来为自己祝寿的这顿酒钱呢？更何况僧多粥少，分食本来就难。可笑这些肩能挑脚能走的七尺男子汉，町里有金不去淘，却宁愿舍得背负一身骂名来与这些老弱病残争夺嘴边的这口可怜的稀粥，真让人想不通。

    雨幕中又来了一红一绿两把花伞，撑伞人两手相互牵着，牵着的两手却又因择路而行的纵跃而不时地分开，两把花伞就这样时分时合地纵跃前行，顷刻间便到了田书记跟前。

    田书记不需要睁开他那双因肥胖的肌肉挤压而只剩两条细缝的眼便知来人是谁，可是他却故意扭转了身望向了侧面，因为他实在不愿意与来人正面接触。

    “爹，您怎么一个人站在雨地里？”路途相逢长者为尊，打招呼当然得晚辈向前，所以田书记的女儿田桂花未等靠近便招呼了。

    田桂花虽然招呼了，却是泥牛入海沒有回音，于是龚耕又向前了：“岳父大人，小婿龚耕来为您祝寿了，咯外边漫天飞雨，我陪您回去吧！”

    田书记还是没有作声，他实在不想作声，他也晓得自己只要一作声便是一顿臭骂，就是严厉的侮辱，他侮辱龚耕臭骂女儿已经很多回了，现在连骂都懒得费力了。

    田书记只生了两个宝贝千金，可喜这两千金不但人长得如花似玉，而且都是堂堂正正的名牌大学生。田书记自己是文盲，他生平尝够了文盲的苦楚，以至于干了近二十年的村支部书记却无缘更进半步。他发誓要在女儿身上扮回读书这个本，于是他不惜在女儿身上花血本并同时励精图治，终于把大女儿兰花送进了湘潭大学，满女儿桂花也于武汉大学毕业。

    按理说一个农村家庭出了两个大学生，这已经是足可傲睨万物的风光事了，可偏偏又不是他年轻时的那个时代。在田书记的记忆中，象这偏僻的穷山沟子里，某个家庭倘若出了一个大学生那真比古时中了状元还要风光，做学酒，搞喜庆，直忙得浑天地动不亦乐乎。可时过境迁今非昔比，田书记万万想不到如今自己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不但弄不出半点风声来让自己扬眉吐气，而且两个大学生连一份固定的工作也没有，更不用说有一个铁饭碗了。田书记常仰天长叹，好长时间寝食难安，真是时不予我无可奈何！

    然而大学生毕竞是大学生，大学生即便没有工作也有底气，两个女千金虽然没有工作，却才貌双全，凭着她们的条件，找上两个如意郎君总该没问题吧？现在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到两个女婿身上了。盼星星，盼月亮，全家人的夙愿终于在四年前实现了一半，大女儿兰花结婚了，女婿金标是深圳人，年纪轻轻便身价数千万。虽然嫁得远了点，但有如此一个女婿也就弥补了一切遗憾。只是到了满女桂花身上又出问题了，富裕商贾张郎她不爱，仕途通达的李郎她不从，偏偏爱上了同村的穷棒子龚耕，这真是让田书记气断了肝肠。

    为了这宗失意的婚姻， 田书记一家已经进行了半年多的唇枪舌剑，把一个平静的家搅得乌烟瘴气。可田桂花与龚耕却不愿吃他们那一套，依然整天形影相随，象一对翩翩起舞的鸽子，风吹不分雨打不分散。十多天前，田书记以一场雷霆万钧的打掌拍桌对女儿田桂花进行最后通碟，没想到反而把田桂花气走了，田书记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今日这桂花与龚耕又来了， 现在就站在田书记眼前，你说田书记该怎么办？

    田桂花与龚耕心里自然有底，他们晓得这次来为自己的爹祝寿会有想不到的结果，但再难的事总要面对，今日又是爹爹的生日，身为女儿女婿当然不能不来，是女婿总得要见泰山，总不能让老婆把娘家人给丢了。既不能学那些烈女与心中的白马王子私奔，那么就得做通大人们的思想工作，让他们的思想转过弯来，接受并兼容自己，况且后人们受大人们的责骂并不算丢脸，于是他们预先也就作了挨训受骂的思想准备。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爹既不责备他也不骂她，而是对他们置之不理，让他们半路便吃了闭门羹，这无疑比责骂要可怕得多。责骂中至少还有一份心，而置之不理则是连一份或爱或恨的心也没有了，这与陌路人还有什么区别？

    桂花的心伤透了，她心灰意冷地想转身离去，但双脚却没有动，她读过书，读过比常人多得多的书，她懂得礼义廉耻，更懂得孝顺，她还晓得她爹带大她不容易，送她读了这么多书更不简单。于是田桂花再次上前拉住了她爹的手：“爹，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