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开花，

    长大了，开花了，果子还未成熟，

    有一阵狂风来了……

    ——《寒松诗集》

    在落霞的映照下整个樟溪村以及四周围的景物全都是红彤彤的，连樟溪河的水也是像血一样的鲜红鲜红，而霞光没有照着的那一面则不但阴暗而且灰黑了。那是一九六七年初夏的一天傍晚，樟溪村前的那棵古樟树灰黑得像一个忧郁的老人，沉默着、兀立着。树下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编织着绒线衣裳。她很年轻但穿着五十来岁的老妇才穿的黑色大襟衣裳，一个比大碗还大的发髻压在后脑勺上，左臂弯里挽着一只白色的小巧精致的藤篮，篮子里放着一小团纱线，还有一只高大威武的黑狗，靠着她的左侧脚边默然地站立着，就像是她的贴身保镖。

    她一抬头就看着架在溪上的那座古朴的石桥，这时正有一个英俊的青年向村里走来。

    她感奋地望着这个青年，当他走近的时候，她面一红，心跳也快了起来。她迎上两步，有些激动，娇羞而轻柔地说：“啊！阿泉，你回来啦！”

    “嗯！回来啦！”阿泉欢快地说着，他想用一个合适的称呼叫她，但终于没有叫出来，就吱唔着说，“你……我妈在家吗？”。

    “在啊，你妈眼睛也看不清楚，还会到哪里去呢！”她说着便收起手中的活儿，跟着那个叫阿泉的青年走了。

    那女人的名字叫叶丽珠，不过，就像绝大部分农村妇女一样，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是富农史土财的小老婆，家就在村口，就在这棵古樟树下。阿泉的家就在她家的屋后。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

    “你是从县城下来的吗？”丽珠低着头说。

    “是的，中午上路，乘汽车到后杨，车抛锚了，步行走了这整半天呢。”

    “县城真远啊，那么远你还常来看看你妈，真有孝心。”

    “我妈也就我一个儿子呀。”

    “那你就陪你妈多说说话哟！这次来了你待多久呢？”

    “这次是工作来了，与往次不一样的，是组织上照顾我，让我在家里多呆些日子，所以有好长时间不走了。”

    “这才好呢。不过你不是在县里工作吗，到村里还有什么事好做呢？”

    “我是县里派到公社里来蹲点，协助做文革工作的。”

    “是这样吗，那你妈可真该高兴了，她是整天念叨着你呢。”

    他们说着走着转过丽珠家的山墙就到了道泉家的院门外了。

    阿泉喊了声“妈，”丽珠喊了声“阿泉回来了，”过了一会儿门就吱的一声打开了，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高声地说着话，眼睛直直的对着前方。

    阿泉姓石，名叫道泉，父亲于一九五六年八月在水库工地上劳动时，被山坡上崩塌下来的黄土活埋了。他妈只一心养他，送他到学堂里去读书。她养了许多只鸡却不吃一个鸡蛋；养了好些鹅，却没吃过一块鹅肉，积攒所有的钱只给他付学费。道泉初中毕业后由县里用公费供他读完高中，后来选拔到省城培训，现在当了县里的干部了，这事被村里看作是了不起的大事了，村里人没有不称赞的。有说“别看她眼睛不亮，可心眼是亮的。”有说她“总算是苦出头了。”也有称赞道泉“是个才子，文化高，有孝心，论长相更是百里挑一，千里难得挑出个第二的。”……

    随即丽珠便帮道泉洗锅做饭。她丈夫史土财从后窗里看到道泉从县里回来了，便也从后门过来了。丽珠便对她丈夫说：“财哥，你去将菜端过来与阿泉一起吃饭吧，我们两家变一家热闹热闹啊。”

    土财端了一盘子现成的菜过来，在一张圆桌上摆开，饭也熟了，四个人吃着饭像过节日一样的又说又笑。

    第二天道泉带着介绍信到樟溪公社报了到。

    樟溪公社和樟溪大队的革委会都设在广和房，广和房本是林家地主的豪宅，那里雕栋画梁、飞檐凌空，规模宏大、气势恢弘，其整体结构分前、中、后三院，相互串连。大队在前院，公社在后院。

    报了到就开会，会上决定分派石道泉与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陈利功一同到樟溪大队蹲点。

    陈利功对道泉说：“樟溪公社算樟溪大队最大，也是公社文革工作的样板大队。公社看樟溪，县里也看樟溪，我们肩上的担子重着呢！”

    “是啊，仅扫四旧一项就很难扫。”道泉说。

    “所以我们要对形势有充分的估计，老年人对旧的东西都护着的，不愿把旧的东西拿出来，不愿批判，不愿揭发，可能还有阻止的情况。所以要加强学习，做好发动和宣传工作；解决思想上的问题，放下思想包袱。”

    “我看还有一个难点问题，就是要分清封建性的糟粕和艺术性的精华，把牛鬼蛇神的东西与文化遗产分开来。”

    “不能强调艺术精华，不要区分文化遗产，否则束手束脚的，什么事都办不成的。”陈利功语气坚决地说。

    “这，……我认为要重点保护一些有文物意义和文化艺术价值的东西。至于确属牛鬼蛇神的东西当然是要彻底予以肃清的。”道泉坚持自己的观点说。

    在如何进行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具体做法上，陈利功的意见得到了林忠贤的赞同。道泉陷入了孤立的境地。

    林忠贤一手支在办公桌上说：“不能讲保护的话，否则就不好办了。砸菩萨就砸菩萨，不要划分什么菩萨该砸，什么菩萨不该砸，我家的菩萨砸了，难道你家的菩萨不好砸，所有的菩萨都是封建迷信。所有封建的东西都要坚决、彻底、全部、干净地予以扫除。一切就是一切，全部就是全部，扫它个干干净净！”他说着话的时候把牙齿都咬得紧紧的，道泉想这个人以前也没有打过交道的，看来十分厉害的，破坏起来也是会下狠心的。他叹了口气低头看看地上是不是蹦着他的半颗钢牙呢。

    道泉来到樟溪桥上的时候又见残阳似血，他凝视着涓涓流动的血液一样的红水，又是几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