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的时候树在摇晃

    经不起折腾的老屋，在颤抖

    它震怒，它狂叫、它呐喊，

    它终于……

    ——《寒松诗集》

    叶丽珠家堂屋阁楼上供着一尊玉琢的观世音菩萨的座像，佛像对着一张矮供桌，桌上放着一些供品、一付烛台、一只紫铜的小香炉。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是她吃素和供佛的时间。农历六月初一那天早上，丽珠起床后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齐齐楚楚，准备了一些果子和点心供到了佛前。

    她是几天前才听说要砸菩萨的，她想这只不过是传说不可太相信的，而又牵挂着玉佛不知是不是能幸免于难。

    县里下来搞文革工作的特派员正是后院石嫂的儿子阿泉，这多少使她感到有点放心了些。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石家孤儿寡母，她史家多少有过一些照应，尤其是石婶得了眼病后。她想就凭多年老邻居的情份上也该留一手的，起码事前也打个招呼，也可有个防备。再说特派员石道泉的命也是菩萨救的，救命的恩佛岂可在他自己的手里毁掉。丽珠吃过饭就到后院去了，她想去向道泉问一问砸菩萨的事。是不是真有其事？如果真有其事，那就早一些防着。她想人民政府是讲道理的，砸菩萨就不讲道理了，现在还会发生这样不讲道理的事么？她进屋见道泉的母亲坐在床沿上，没看到道泉，就问道：“阿婶，阿泉呢？”

    “他这几天不知怎样的忙着呢，吃了饭就走了。”老母亲将手交叠在胸前，整个上身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就像是一尊佛像。

    “我有事跟他商量着呢？”丽珠凑近过去，把话音说得很低很低，似很神秘似的，“听说要砸菩萨了，不知是真是假，我想问个准，也好防着点儿。”

    “砸菩萨？！有这样的事吗？为什么要砸？我可从娘胎里生出没听说过这样离奇的事儿。要是阿泉去敲菩萨，我就不饶他了。他的这条命还都是菩萨给的呢。你就放心吧，不会有这样的事的，自古以来没发生过这样离奇的事的，我会对阿泉说的。”可是，道泉妈虽说不是全瞎也是大半个瞎子，平时也难得跨出门槛一大步的，那会知道外面的世界。

    当下两人一谈起菩萨的事就回忆起十年前的那桩事儿来了，只要一想起来两个的心口就怦怦直跳。

    那天，叶丽珠正吃着饭，突然听到后院号啕大哭，而且听得出来有好些人在同时哭，就知道情况不妙，便从后门跑了过去。

    只见有好些个妇女和老人围着生病的阿泉哭泣。他妈捶胸顿足地号啕。阿泉在床上闭上眼睛了，丽珠看着伤心也陪着垂起泪来了。忽听有人在说，给孩子求求菩萨，让菩萨保佑吧。丽珠听了便拉着阿泉母亲直往自家的阁楼上走。虽然她丈夫史土财吩咐过，阁楼上供着佛的事是不能告诉人家的，但此刻也容不得再考虑了。

    丽珠走在前面，对着上阁楼的那个黑洞洞的方孔，架起了楼梯，先登上，然后回头说：“慢点儿走，小心梯子打滑。”那黑黑的方孔像一张巨大的兽嘴，将她一口口地吞下了。跟在她身后的道泉妈和另两个妇女也被一口口地吞吃了。楼板在她们的脚下也吱咯吱咯地呻吟着，整个阁楼都好似树上的一只鹊巢在风中摇晃着，颤抖着。

    阁楼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玻璃天窗，很暗，玉佛反射着从天窗里射下来的阳光却显得蛮明亮，好似在放出佛光。

    丽珠重新点了香，摆了供品，念起了《多心经》，道泉妈不会，在草垫子上跪下就只顾磕头。可怜的母亲，不住的磕头，不住的哭泣，不住的祈祷，求菩萨保佑。

    史土财看着几个女人往阁楼上爬，楼板在噔噔噔的响，嘀咕着：“女人，真是女人，孩子病了……嘿！”就走到了后院石家，看到那孩子躺在床上似是死了，大吃了一惊，拾起手来一摸，觉得情况严重了，就把孩子抱起来平放在走廊的一张竹床上。那里透风，凉快。他不住地全身揉捏，洒冷水，刮他的脖颈和背梁，弄得自己全身汗似雨下。半天，孩子才渐渐地苏醒了过来……

    阁楼上丽珠只顾念那别人听不懂的经；道泉妈只顾磕头；另两个妇女只把阿弥陀佛念了成千上万遍。一炷香烧罢，楼下传来了土财的呼叫声：“阿珠！阿珠！你对石嫂说，儿子醒过来了！”

    “阿泉醒过来了！阿泉醒过来了！”丽珠连喊了好几遍，但道泉妈还只顾磕头，祈祷，哭泣不止，直到丽珠大声地说了第三遍，她才抬起头来，被丽珠拉着扶着噼噼啪啪地走下楼来，到了孩子身边，见道泉已经醒过来了，就都感恩菩萨活命之恩，没有一个人知道是土财土法救治孩子的事。而土财的性格是从不为自己称功的。

    当即小道泉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母亲脸上的血，惊讶地叫：“妈！……血！……血！”

    大家把目光刷的转过来向着他母亲，便惊讶地叫成了一片。有喊“毛巾！拿毛巾！快！”，有喊“脸盆呢？快……”，也还有喊“血！血！先擦擦吧！”……原来大家都只顾着儿子了，那还有心思想着别的呢？半个月，儿子好了，母亲额头上却留下一块疤了。

    史家阁楼上供着佛像的事，本来没有人知道，自这事后就传开了，都说为娘的虔诚感动菩萨了，玉观音救人了。

    十年来，曾有生病无药可救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烧香拜佛，竟无一次灵验，史家院子的门也总是关着的，还有一匹狗在把守着，日子一久便无人问津了，那菩萨救人的事也渐渐地淡忘了。

    现今几次社员大会就把村里的文革运动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扫四旧、破迷信开始了，史家院阁楼上供着玉佛的事儿竟又在人们的记忆里活了过来，并且不径而走，不翼而飞了。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几乎每一个人都从屋里走出来，巷弄里挤满了人。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挤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特别喜欢凑热闹，举着彩色的纸旗在人缝里钻进钻出。红卫兵和造反派们在挨家挨户地搜缴各种被称作“牛鬼蛇神”的东西。

    人群向村口的史家院涌去，因为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史家的阁楼上还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的白玉雕像。听到了敲门声，男女主人就将大门打开，他们简直是被如此浩大的气势吓呆了，一时间只靠着大门边袖手缩头地站着。

    很快的整个史家院都站满了人，连井台上、围墙上、甚至于古樟伸进院里的横枝上也站了。丽珠精心栽种的花草都遭到了无情的践踏，花盆不时地发出被打碎的噼啪声或者砖头从围墙顶上掉下来的声音。女主人叶丽珠站到了院子最西端的角落上，那只高大的黑狗紧贴着她的右腿默默站着。史土财对站在墙头上的人挨个地说墙上的砖疏松了，要小心些；说花盆不牢，脚要站稳，小心打滑等。

    灶山上的灶神请出来了，插香的竹筒子和木制的小木屋也端出来了，佛坛上供着的史家列祖的灵牌、画像、香炉等也都取下来放进了箩筐里。香灰在空气里飞散着，纷纷地散落在人们的脸上、脖颈上、衣服上，钻进耳朵、鼻孔、以及其他一切可以钻入的缝隙。

    玉佛观音像供在中堂的阁楼上，要取下佛像必须要爬上阁楼。

    “梯子呢？梯子放哪里啦？”有人在喊。

    “这不是吗？你们的眼睛都生到背上去了。”有人在应。

    梯子横着放在壁下，有人架起来。土财走到了他媳妇的身旁低声问：“玉佛呢？你藏起来了吗？”

    丽珠先露出惊恐的神色，说，“没有啊！”

    “嘿！”土财沮丧地低下了头说，“谁知来得那么快呢。”

    两人在暗地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想到玉佛要被拿走，不知后果又会怎样，心在颤抖，手也抖索了起来。

    “上！上啊！上去啊！”呼喊声一声声地传来，令这两口子胆寒心酸。丽珠快要站不住了，土财也脸色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