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忌的眼光会像烈焰一样将你烧焦的，美人啊，戴上你丑陋的面具吧！

    ——（《沉碧斋笔记》）

    道泉回到家里，他母亲坐在大竹椅上，手里握着一把大芭蕉扇子，轻轻地摇着。

    “妈，你没吃饭吗？”道泉说。

    “等你一起吃呢。”

    “这饭煮得好香啊！”道泉揭开锅，屋里充满了大米和红薯饭的香味。他又去揭开笼在桌上的竹罩子说，“这菜也不错呀！”

    “都是你阿婶烧的，妈眼睛看不清楚了，再也烧不成那样的饭菜了。”

    “那就得谢谢她了。”

    “阿泉，你终于长大了！妈也可以放心了。妈问你，你长大了还会听妈的话吗？”

    道泉“嗯”了一声，每当他发出表示同意的“嗯！”的时候，老人家总是会在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道泉乖乖地将一只手伸过去放进母亲的手心里，然后静静地坐着，让母亲用干枯的手指在头上慢慢地摸着。

    “长大了，工作了，你不可忘了阿珠婶。你知道她是怎样照顾我家的吗？”

    “知道的，都听妈说了。”

    “你要知道，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妈的被子是她洗的，衣服是她缝补的，饭是她煮的，米是她送过来的，柴也是财叔砍来的。自从你妈我眼睛出了问题以后，我的生活全都由她照料。我如果死了，你就叫她妈。”

    “我不叫她妈的，只叫你妈。我会报答她的。”

    沉默了一会，老人又说道：“阿泉，那些天，你见了你阿珠婶怎么不叫‘阿婶’了？越是长大了，越是没有规矩了。”

    “……”

    “妈在问你呢，怎么不说话呀？”

    “我……我们都一样大了。”

    “辈份没大小的，你没听说过‘坐在摇篮里的爷爷，拄着拐杖的孙子’吗，你就叫吧！你要尊敬她呀！”

    “是的，妈！”

    丽珠是缠过小脚的，不能上山下地干活，到了农忙时节，也不过到田头上给丈夫送送饭，平时总是呆在家中不出门。她一出门要是遇上了顽皮的孩子总会叫她“小脚老太婆”。她念经、拜佛，每逢农历的初一和十五就吃素。村里念经的人不少，但都只是口头上念着，根本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和含义，她却不但会一字不差地念诵，而且还深入地研究佛教经典的义理。

    她四岁时就进私塾读书，九岁那年就由她叔叔的一个落魄而寄宿在她家中的朋友教她读各种古代典籍，其中大多是诸子百家、四书五经、佛教典籍、古代哲学等。从她老家过来的老人们说，她年幼时聪敏过人，四岁能背诵《唐诗三百首》，五岁能讲解《诗经》，六岁会写短诗，对妙联，且能写得一手好字。她的叔叔叶道涵曾在故宫博物院任过职，带回了好些书籍。她父亲虽然并不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但也曾读过书，有藏书的习惯。

    她每天目送着丈夫出门去，又等待着他回家一起吃饭。每天送往迎来，平静安闲地打发着日子，时间正像这池塘里的水一样宁静淡泊地一天天地过着。她的性格也与众不同，很少与人相处，假使同龄的妇女也极少相处。

    她天生丽质，通体纯净白皙，脸上手上的皮肤既无任何破损，也无丝毫的黑斑，纯净得恰似一块无瑕的美玉。她的发髻，比村里任何一个妇女都肥大；她的头发是从来不剪掉的，当她梳头的时候，将发髻解散披挂下来可直达腰上，又黑又亮又厚又密的修长头发像黑色的瀑布挥洒飘逸。她的穿着也与众不同，她的衣服也全部都是她自己缝制的，衣袖和裤子的脚边都很宽松，也特别长；衣袖总能遮住手背，裤脚边总能遮住脚背，而裤子的腰部和上衣的下摆都比传统的女装较窄一些，因此看上去使身材显得苗条一些，而不是传统女装般的臃肿和肥大，使身材也略显得高挑了一些。她的品格和风韵像晴空里一轮宁静的月亮；像平静的池塘中一丛碧绿的莲丛；酷似闲云在天上飘过，清水在溪中流过，花朵在悄然开放而又光鲜夺目一样；并没有刻意的表现，而是自然地流露了出来；并没有人强迫她要怎样去做，但她是仪态大方，高贵优雅。

    家里养了一条黑色的大狗，是为了管家，也是丽珠的宠物，她为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阿乌”。漂亮女人与狗形影相随，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不过那道风景是很少出现的，就像不是每一次下雨都有彩虹一样。

    当她带着那匹高大的狗，从樟溪桥上偶然走过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要看上一眼。她的臂弯里挂着那只小巧而精致的藤篮，是土财根据她的设计编制的。先是土财从山里割来老藤，埋在溪中白净的沙子里，烂去了青灰色的皮，剩下白而坚韧的筋条，刮得均匀而光滑，然后细心地不厌其烦地编织了五六个雨天，其间重编了三次，才大功告成，在那个缺乏工艺品的年代不失为一件精致玲珑的佳作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臂弯里就是挂着这样的一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大团自己纺织的棉纱线，一边走着，一边织着，而那只高大的“阿乌”总是跟在她的身旁。或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可是那么一道风景却吸引了无数少男少女的目光呵！丽珠正如同水中的荷花只可远观而不可猥玩的。看她的两个卫士——她的丈夫土财和那匹高大的“阿乌”，谁还敢碰她一个手指头呢？

    丽珠比道泉大五岁，从孩子时候开始两人便似乎在进行一场历时持久的竞赛。丽珠乍进史家院的时候，道泉还只是让他妈抱在怀里，牵在手上，小道泉对这位大姐投以羡慕的眼光；到了丽珠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的时候，可道泉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鬼；此后，道泉每天都在成长，都在进步，而丽珠却再也不长高了，好象是在等待，直到现在丽珠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姑娘，而道泉每一天都在进步，经过了几年的努力，已经追上丽珠了。不管从身材上，体魄上，能力上都已经赶上了他的竞争对手。两人站在一起，男的比女的高过一个头了，看上去俨然是夫妻两人，兄妹一双。道泉也有了终于当了大男人的自豪感。

    他们两家都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土财和丽珠夫妻俩没有一个孩子，而道泉与他妈是孤儿寡母，没有父亲。这两个不很健全的家庭，在经济生活条件方面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土财很勤劳，所以比石家有更多的经济收入，开支却比较少，所以能享有较好的生活条件；而石家一老一小，没有劳动能力，没有经济收入，而且还要供道泉读书，尤其在道泉的母亲眼睛有病以后，生活就更加艰难，几乎是难以为继了。丽珠出现在石婶的面前，她不仅仅是一个好邻居，而是更像一个好闺女或者好媳妇了。石婶领受她的关心、照料和无微不至的爱护。

    母亲把芭蕉扇给道泉扇着问：“你热吗？”道泉没有立即回答，因为此刻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感慨地想：“那时我真的太陶气，太顽皮了！”母亲问：“你在想什么事呀，妈在跟你说话呢。”道泉答道：“噢！我听着呢，妈。”嘴里虽这么说着心儿却飞到了几年以前的一个夏天了。那时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鬼的时候，曾有一次爬到了丽珠家门前的那棵古樟树上，去掏鹊蛋。

    道泉爬到树上，因为前一天刚下过雨，再则树上长了厚厚的青苔，他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从树上掉下来，幸而掉进了史家院子的柴垛上。

    丽珠在屋里听到哎呀一声连忙出来一看，见阿泉在柴垛中挣扎。她走了过去将他拉了出来。

    “看你顽皮，整天爬高攀低的，看屁股都跌破了。”丽珠笑着说。

    他扭转脖子一看，用手去一摸，确实，裤子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连屁股的皮也划出了一条渗血的伤口。

    “没啥！没关系！”他强作英雄汉，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内心里却已焦虑了起来。

    “看你妈不骂你才怪呢！”丽珠补了这一句。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