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枝藤深爱着一棵伟岸正直的树，它顺着树的方向往上攀缓。它要用花朵为之装缀翠冠，它要与之同享纯净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然而过于猛烈的狂风将它刮得叶落花碎。

    ——《沉碧斋笔记。藤与树》

    晚上，道泉翻开章士鸣的第二本笔记。自五七年章士鸣划为右派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这漫长的十年，其余八年的时间他是怎样过来的呢？他这么想着，伸过手去把灯移得近一些。

    “昨夜你睡迟了，今天早点睡啊！”隔壁传来母亲的说话声。

    “知道了，你先睡吧。”道泉大声地回应着，眼睛却已看着那笔记本上的字了。

    时间观念已经从我的头脑中消失了，就像一只鸡天亮了就出窝，天黑了就进窝。我也记不起是什么日期了，更不知是什么时间，但这都不重要。我经常给家里写信，把我的生活工作情况都写得很好，免得家里的人牵挂。父亲的身体也不好，他已经有两封信写来要我回家一趟，我都没有去。父亲挂念着我的婚事，这使我很难过，我已经彻底打消了结婚的念头了，我已经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了。我一想起爱莲以及她的不幸离去，我就痛不欲生。我们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光，好象春天一样的青枝绿叶，也曾有过美好的理想，也曾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但现在随着爱莲的离去，我已经是万念俱毁。青枝绿叶鲜花盛开的树木已经烧成灰了。

    我一心只在养猪上，别的什么都不去想了。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这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啊。我们三个人很少说话，好象我们是来自不同的国度或者三人中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哑巴、另一个则是瞎子一样。

    但忽然有一天学校的总务和贫管组领导来了，通知我下村了，这里的工作由别人顶替了。贫管会是新成立的，全称叫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领导小组。组长姓厉，大家都称他是厉校长，他是贫下中农的代表，因为是贫下中农所以是不识字，因为不识字所以他的工作就是管别人，监督别人的工作。

    “快！快！快！”贫管会的厉校长催促着我。我的那口樟木板的箱子与一些破烂的东西被搬到了一辆手拉车上。替我搬运东西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的农民。因为东西不多，很轻，车子被拉得飞快，樟木箱剧烈地颠簸，使我心疼。

    当我们匆匆地上路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个相处了整整两年的我的两个好同事，临别之事怎可不话别一下呢？于是我请求三个等我一下。

    “没什么事吧？”厉校长说。

    “让我对阿姨他们告别一下。”我用哀求似的口气说道。

    “说什么！管那么多干啥！”厉校长吼道。我们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了。我停下来，拉车的陌生人也停下来了。大家都回头看着，只见春香阿姨和张师傅急急地跑了上来。我迎了上去。春香阿姨把一顶草帽递给我，说道你这就走了吗？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我说真对不起，要我立即就走了，也没来得及向你们说一声，我还会来看你们的。张师傅缩着手站在一旁没有说什么话，眼泪也流下来了。我走了过去，抓住他的两只粗糙的大手，这时我再也禁不住流下眼泪了。厉校长在高声地吼叫着催我走了。于是我只得跟着大家走了。我看到这两个患难的同事，我的好兄长和好阿姨，依然站在路上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石道泉把头抬起来，用一根火柴棒挑着灯花，灯又亮起来了，他仰面打了个哈欠继续看下去。

    ……到村里后做的事虽然轻松，可是我更怀念农场的日子。

    老村长给我的工作是放牛。将我与牧童们在一起，他们认为一个教书的先生什么活都不会做的还是安排他放牛算了。从此我做了牛大王了。跟我一起放牛的许多孩子都是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可是他们都因为家贫而上不起学了。我看着他们在玩耍，心里十分的痛苦。过了春天就是夏天了，过了秋天就是冬天，如果说孩子们现在正是春天的话，那么误了播种，就会无所收获；如果我现在是夏秋之交的话那么秋风很快就会将我的青丝变成白发，然后红颜老矣。

    忽然有一天，邮递员跑到山沟里来了，他把一份电报给我，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家中拍来的，告诉我父亲病危，速回家。我不顾一切地回家了，但父亲早已经上山了。我长跪在父亲的墓前，整整一个上午，一动不动，我是在吃中饭的时候被人找回去的，否则我还要跪下去的。我哭泣，流干了眼泪，心力交瘁，舌干口哑。在整整的一个上午中我将自己的前半生都回忆了一遍。我是怎样从小学，到中学，又怎样考上名牌大学，接受良好的教育，然后怎样与爱莲相爱，直到爱情的毁灭。又是怎样从一个中学校的骨干教师到农场又到成为一个“牧童”。对往事的回忆使我痛哭不止。要是不从对往事的沉痛的回忆中醒来，我会在梦魇中死去的。

    在接下来的记述中，大都是与放牛有关的事迹、人物和风景等，道泉觉得乏味就随便的翻过了几页。又抬起头来，心想这个生不逢时的倒霉的人啊，可不知这个晚上在干什么呢？他用一条火柴棒夹在笔记的页上，合上本子，走出来，悄没声地向他的住处走去。他不时地靠着墙壁向四周细细地打量，看是不是有人看到了。天色昏暗，也不是很黑，倒是可以看得清人影的。他自以为晚上没有人，可以跟他长谈了。当他转过一条巷弄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条人影急急地向祠堂的门口走去，他立即停住了脚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心想原来他居然还有相好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转念一想，我还是不去惊动他好，让他好好地享一回做男人的乐趣吧。就退了回来，又回屋里点亮了油灯再看笔记。

    ……我们到了半坡亭的时候，天忽然下起大雨来了。我们将牛丢在一边就进到这内去避雨去了。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倒是先在里面避雨了。她的手中竟还握着一条笛子，我说，啊，小妹你会吹笛子吗，趁现在下雨，可以吹一曲大家听听吗？她倒也大方，真的吹了一曲，听得出来是《鸾凤朝阳》，我就说，吹是吹得好的，不过有几处……她听我说得很在行的，就羞答答地说，请老师也吹一曲我们听听吧。于是我也只得吹了一曲，还是《鸾凤朝阳》，引得一阵喝彩。便要我再来一曲，我便一气儿吹了好几支曲子。

    晚饭后我洗了澡，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了敲门声。谁啊？章老师，是我。你晚上有空吗？白天真是很忙的，晚上的时间，我想……接着她便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想学笛子的想法。我说那好吧。于是我就手把手地教她学习相关的知识。她还托人从县城买来了好些不同规格的笛子。

    此后她便常常突然意外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手里还拿着笛子，有时也带着曲谱。后来她还要我教她学习拉二胡。她人也聪明，一学就会，很快就学了好些器乐方面的知识了。在大学里我是曲艺爱好者。学校在这方面的教学是很正规的，还在全国甚至于出国比赛中得过大奖。虽然好久没有玩过了，毕竟熟练的手艺忘不了的。现在这些东西也全都传给她了。啊，想不到，我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中以这样的方式收到了一个学生呢。

    她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女儿？她住在什么地方？家中还有谁呢？所有这些，我都没有问过她。我不须知道这些，只要有她愿意学，我就愿意教。她知道我有睡午觉的习惯，中午时间她是不来的，所以常常是在夜间，或者下雨天我不出门放牛，她也不出门劳动的时候，或者当我在山坡上放牛的时候，她像随意出现在眼前的一朵山花一样，总是给我意外的惊喜。她的到来并不是每次都有什么学习的目的，大多数的时间，她是来跟我聊天，或者逗我乐一下，像一个玩皮的男孩子，她有时会变得很淘气。

    下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