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烈的秋风到处肆虐，有一丛雏菊依着老树抖抖索索，慈善的老树就脱下了一片片叶子遮盖着它。

    ——《沉碧斋笔记。雏菊与老树》

    晌午，忽然听到了敲门声，土财心口像猛然扎了一针，感觉到了突然的痛。他提着心儿去开了门，进来的果然是林忠贤和他的几个同志们。

    林忠贤把红本子举起来又贴到了胸口上念道：“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根据规矩土财应该是跟着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的，但他依然是愣呆着。林忠贤说：“怎么啦，背毛主席语录呀！”土财忽然想起过丽珠新近教的那段语录就吱吱唔唔地背：“下定决心！不怕……不怕……下定…决心！不怕……”然而他早已吓得浑身似同在筛糠一般，那里还能说清楚话呢。

    他花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下定决心”那四个字念了出来。那段毛主席语录是丽珠曾经教他读熟了的，面对这些年轻人，紧张之下居然又背不出来了。

    “接下去背！”林忠贤命令道。

    “嗯…下定决心……不怕……下定…决心……不怕……”老头子整个身子都抖索得厉害。

    “叫你怕不怕！”林忠贤早把脚踢了过来，“我叫你到底怕还是不怕”。

    老头子的腿上中了一脚，立即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下，然后又爬起来，工工正正地跪在他的面前，但没有背，只感到耳朵在嗡嗡地响着，把要背的全忘记了。

    这时，丽珠听到了院子里的说话声，撩起窗帘来一看，只见林忠贤正飞起一脚，就赶忙出来劝阻。

    石道泉在院外也看到了，当林忠贤的右脚又要飞起的时候，就走了进来，说：“忠贤同志，对明天批斗会的事，我们得马上开一个碰头会，部署下一步的工作。”

    “还不快快努力，回头我再找你算账。”林忠贤说着跟着石道泉一阵风似的去了。

    林忠贤走后，土财慢慢地站起来，弯腰摩揉挨了踢的小腿部，然后把头抬起来向着两人出去的那个院门，低声地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念毕，骂道，“活见鬼！都是被吓的。”

    下午刚吃了中饭，就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土财知道情况不妙，心里是不想去开门，但又不能不开，就只得匆忙出去开了门。果然是林忠贤等五六个人，有举着标语彩色纸旗的，揣着红本子的，还有挟着给两人戴的纸糊的高帽子的，一个个气势汹汹，齐喊着口号。

    “女妖婆滚出来。”有人一齐喊着。丽珠便应声出来了。几个人一齐上去将高高的纸帽子往两个的头上扣上去，将手翻转过来从后面绑了起来。还留着长长的一根尾巴样的绳子，两个青年，一人一个牵着，就像牵着两头羊似的。

    两人被拉到了祠堂里，还是在那个戏台子上，进行着同样的批斗，不过时间更长，在刑罚上增加了“五花大绑飞马吊”。这种刑罚是将人绑起来用粗绳子吊到戏台顶棚的竹竿上，那竹竿是为了做刑罚预先设置上去的。两个造反派成员拉着绳子的一端，一个拉起另一个放下；一会儿拉起，一会儿又放下，膝盖就撞击着铺在楼板上的细石子。章士鸣自从绣虹死后一直没有说过话，身体一直在生着病，虚弱得像病体难支的老人，但还是从病床上拉了起来。也没有幸免那种酷刑。他被吊了起来，只撞了几下，倒在地上就昏迷了。石道泉见状便叫停下，老村长林德运也赶到台上，架在肩上走下台去。天色向晚的时候轮到史土财了。两个臂戴红袖套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将绳子从章士鸣的身上解下来缚到了史土财的身上。丽珠浑身发抖，突然听到格吱吱的一声响，听到了一声发喊声，土财早就高悬在空中了。丽珠心口怦的一下像一只炸弹在她的身边爆炸一般。土财的头耷拉着，像是一只吊在梁上的破口袋。过了不一会儿，又听得嘣的一下，土根从梁上被放了下来，一下子撞在预先铺在台板上的石子堆上。这样一升一降一撞，裤子没几下就被撞破了，膝盖部撞得鲜血淋淋。丽珠耷拉着头。

    史土财和叶丽珠的位置是在戏台的东边，体罚的顺序是从西到东，土财受罚后，绳子打了死结解不开了，天色也黑了，因此丽珠才幸免了一次惩罚。由于过于严厉的刑罚，史土财在批斗会结束后都不会走路了。他们坐在戏台上，相互抱着没有说什么话。夫妻俩互握着对方的手，默默地等了好久，土财才搀扶起媳妇颤抖着站了起来。土财靠近媳妇，伸出一条胳膊让她拉住，但他自己却禁不住痛得叫出声来。

    史土财心想：“这事毛主席一定是不知道的。”

    叶丽珠则在心里想道：“这事菩萨会知道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丽珠想支撑起身子，但腰部和膝部痛得厉害。土财站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又差一点倒下。这时祠堂的后门口有一条人影晃动了一下。丽珠眼尖先看到了，轻轻地对土财说：“财哥，你看那里有人来了。”

    土财拉着丽珠的手转过身来，看着躲躲闪闪地过来的人影，想：“为什么不走前门？”

    来者东张西望将背朝着墙壁，迅速地来到了戏台上。

    “阿泉！”丽珠惊奇地说。

    “快！”道泉说。

    他二话没说一手架起男的，另一手搂着女的就往台下走，将他俩放到一辆板车上，然后为了避人耳目道泉拉着车子绕过村庄，从村前送到了史家楼。

    “这年月做什么事都提心吊胆。”土财说。

    “怎么样？”道泉问。

    “没事的，膝上被磕出血了。”土财说。

    “阿泉，真的太感谢你了，我们只怕牵累着你呢。”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呢，这事……你们多保重了。”道泉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小包什么东西往桌上一放就走了。

    两人看着道泉的背影，沉默了好久。

    灯光照着了丽珠特别明亮的眼睛和分外白皙的脸。此时一切都是黑白的而不是彩色的，所有的色彩都被黑夜吞没了，只有白色的才显得特别的鲜明。

    土财把那包用纸包着的东西打开，却原来是一包药棉和一瓶药水。那种药在那个时代很流行，他知道皮肤有伤涂上这种药水会很有效果。他小心地蘸了一点，问：

    “你先擦一点吧？”

    “我没破皮，我来给你擦吧。”丽珠说着就小心翼翼地往财哥的伤处涂抹药水……

    丽珠与土财吃了晚饭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了，静得就像没有人迹的荒野一样。忽听有敲门声，侧耳一听似后院石婶的声音，丽珠连忙去开了门，却见是道泉搀着他母亲过来了。

    “阿财啊，听说你撞台板，跪石子了。这千刀万剐的。我都骂阿泉了，当干部了一点胆魄都没有，连自家人都照顾不了。”还没等迈进门来，老人家就一叠声的骂进来了。

    “婶啊！阿泉真太好了，要不是他用车子拉我们回来，说不定还要在台子上过夜了呢。还把药也送过来了。”丽珠说。

    “那是应该的。阿财，你现在感觉怎样了。”

    “刚才敷了阿泉给的药了，好多了，也不过是拭破一点皮。”土财说。

    老人抓着道泉的手转过脸来正色地说：“你从小没了爹了，财叔是你的爹了，要好好孝敬的。看你阿婶也是从小儿没爹娘的。我要是脚一挺去了，你就叫阿婶是娘了。你可要记牢的。当干部，没啥了不起的，看你爹二十出头就当组长了，人家都听他的。现在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了，有文化，做事要有气魄，不可畏头缩脑的。”

    道泉只是低着头听着。丽珠站在一旁袖着手，被说得一阵儿心跳，一阵子耳热。心想要是阿泉真的叫起娘来，岂不是没地洞钻了，说得也真的好有趣呢。

    “阿泉可都是大男人了，不用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