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已经流干

    血肉已经模糊

    饥渴已使我昏迷

    上帝啊请允许我

    用我的一条腿去换一滴水吧

    ——泉啊，我心中的泉

    ——（《沉碧斋笔记。泉》）

    落霞已渐渐地淡下去了，樟溪桥下的流水在哗哗地响着，道泉在桥上闲步，猛然发现一个女人蹲在桥礅下洗衣。

    “丽珠！”道泉心头一亮，见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像溪边的一块不引人注意的石头一样。道泉仿佛收到某种特殊的信号，紧张了一阵子，在离开她三十来米的地方，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一身黑色，缠着老太婆经常有的那种发髻，因为一双幼年时缠过的三寸金莲，使她不能参加劳动，只能做些家务，然而又不同于普通的农村妇女。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她立即就会产生许多的疑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这个从前并不陌生的女人现在却一天天陌生了起来。看着她就总感到是在看一本书的装帧独特的封面，那么书中的内容呢？关于那书的思想和艺术呢？

    “这个妇人身上有许多难解的谜。”他想。

    “一点都没有变……”他边走边想，距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然后停住，故意轻咳了几声。

    “是阿泉！有兴趣出来走走呀！家乡的风景好看呀？”丽珠抬起头来，浅浅一笑，随即又低头洗她的衣服了。

    “是啊！风景确实不错！”他大声说着，心里却想道：“最美的风景是你呀！像个纯真的女孩子。”

    他细细地观察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像在鉴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感觉是在欣赏古代的仕女图。

    “真白！可能跟她很少晒太阳有关。”当他的目光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脖颈和两颐的时候，他这样想道。

    当他的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手探索到围裙下的那双小脚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不劳动的女人！一个不能劳动的女人！一个被剥夺了劳动权利的中国妇女……啊……啊……”

    他抬头看看正无可奈何地暗下去的天色。

    “天黑了，还没洗完吗？”石道泉看着周围没人就跟她说起话来。夜色倒也能帮着把他的羞涩给遮了起来。

    她压根儿就没有听到，哗哗的溪水比他的话音更响亮。

    “是不是洗完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没话找话，多无聊！幸亏她没听到。”他忖道。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丽珠终于挽起了竹篮子站了起来。道泉的两道目光像在洞穴外守候已久的两只猎犬，猎物的每一个动作都使他眼睛为之一亮。

    “一点都没变，永远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道泉看着丽珠把衣物一件件地放进了竹篮子里，两手支在膝上站起身来，就从桥下砾石滩上缓缓走过，又从岸边的石级一步步地走上来。石道泉的脚步也随着她的脚步向前移动，就像无形中有一条绳子系着他的脚，被丽珠牵引着。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山坳里升起的，渐已明丽的月亮，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背影，感慨不已：“她的品格和风韵像晴空里一轮宁静的月亮；像清波中一丛碧绿的莲丛；似闲云在天上飘过，清水在溪中流过，花朵在悄然开放而又光鲜夺目；没有刻意的表现，而尽显自然风姿，仪态大方，高贵优雅。那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件非凡的艺术杰作。啊……上帝真伟大！”他无奈地看着丽珠走进史家院子的大门，就像眼睁睁地看着月亮隐没在云层里。他加快了脚步，想在她掩门之前再看一眼她的背影。果然在他经过大门口的时候，她在两扇板门间转过身来直直的看着他。从近处，他看着她的脸：明眸皓齿，粉面红唇，微微地笑着，心想天底下不可能有比她更秀丽更娇美的脸了。他心口一下子跳得厉害，脸也红了，像喝了烈酒一样心也慌了。

    “进来坐坐吧！没外人的……”丽珠说前半句话的时候，很是爽朗大方，当说到“没外人”时，自感说走了话了，语气也略带羞涩。心里暗忖道：“有没有外人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该让外人知道吗？”

    道泉看看周围没人便从门口闪了进去。心里却在想：“我怎么啦，怕谁？从前两人做游戏，奔啊，跳啦，拉着手说啊，笑啊，闹啊，全不在意，现在连说句话都不自在起来了，真还是不长大的好了。”

    屋里漆黑。

    “财哥，怎么不点灯！”丽珠说。

    土财从院子里走进屋里，点燃油灯，但仍然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面，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是阿泉吗！”土财兴奋地说，“请坐！”

    道泉在一把紫檀木的雕花椅子上坐了下来，在他的对面，隔着同样木质的茶几，史土财坐在另一把同样的木椅上。

    “自从你进城后就难得到我家坐坐了。”史土财说。

    “是啊，财叔，近几年来可过得怎样？还算顺利吧。”

    “顺利！顺利！我们一家两口还算顺利，别人家人口多，生活就紧张。孩子多，张着嘴眼巴巴的没有吃的，那可是个大问题呀。”土财说，“你在外工作顺心吗？”

    “也没有什么事儿，不过是混日子呢。”

    “你母亲只盼你有出息，自从得了眼病后，看不清东西，时常想着你，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都过了结婚的年龄了，还没有对象，你父亲就你一个，是独苗。你母亲抱孙心切呀。”

    “我妈年岁大了没事儿尽想这些。”道泉说着话眼睛却不时的瞟着丽珠进去的那扇过间门。

    “她在炖茶，我们聊吧。”土财说。

    说话的时间，丽珠端上了一把陶壶，然后在土财和道泉的前面各放了一把与那把黑陶大茶壶相配套的带盖的紫砂手壶，接着就从一把锡壶里取出了一撮像烟丝一样黄色的东西放进了茶壶里，最后才倒上了茶水。她的动作十分灵巧，显得从容而高雅。

    “好香呀！这是什么茶呀？”道泉说。

    “桂花和春茶，都是我们自产的土货。”丽珠说。

    “我就喜欢自产的东西。”

    道泉倒反而感到了有点儿局促，抬起头，看到了女主人分外白皙秀丽的脸，整齐、细小、皎洁的白色牙齿和炯炯有神而含着盈盈笑意的美丽的大眼睛非常感动。“是天生丽质呢？还是养生有道？”道泉不禁想道。

    “喝茶吧！没好招待的。”丽珠微笑着说。

    “都是自己人。你父亲在世时，我们是好兄弟。”土财说。

    “我也还记得一些。”道泉说。

    “那是的。啊，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你也有十几了！”

    “十五了。”

    石道泉对土财的话有点心不在焉，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睑，但他的目光却被两只小巧的手给逮住了。这两只手让特长的袖子给遮住了一些，只露出了半个手掌。白嫩而小巧的手，手指特别的纤长，在黑暗的环境中，在昏暗的灯光下却反而更亮更白。他想：“这些露出的部分那样美，那些从未露出的部分又如何呢？”想到这里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好象心里的想法全被对方给看透了似的一阵子慌乱。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

    “那天的事……给你们吃苦头了。”石道泉十分惭愧地说道。

    “这是怎么样的事呢？我真的弄糊涂了。不就是……”土财说道。叶丽珠在一边不停地向他使眼色，怕他话说多了，连忙进行阻止。

    “不用再提这事了，苦头都吃过了，会忘记的。这都是上面的事，与你们领导不相干的。”丽珠说。

    “使得轻一些不可以吗？干么要那么狠呢？”土财有些儿激动。

    “想得开一些吧，这是……现在你的伤势好些了吗？”道泉先看着丽珠，然后把脸转向土财说：“你呢？”

    “我没事，阿珠，她一个女人家，吃不起那苦头呀！”土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