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祖先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全部毁了，毁得最多的最勇敢的就是英雄。

    ——（《章士鸣日记》）

    近些天文革工作组的主要工作是指挥造反派和红卫兵对各处的雕塑、雕像等进行彻底的扫除。首先是林家地主原来的房屋的柱子、斗拱、围廊等处的雕塑、木刻、石刻等进行彻底的铲除。

    在会议上，石道泉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

    “在扫四旧的时候，要注意把封建性的糟粕与优秀文化遗产区别对待。封建主义的落后的，对人民思想上有毒害的，消极的东西应该彻底的予以肃清；而对于千百年来劳动人民创造的艺术作品，是历史文物，是精神财富应该要加以保护……”

    林忠贤则提出了针锋相对的看法，他说：“那么，像林家广和房的雕塑你说是属于封建糟粕呢还是精神财富？我的意见是彻底清除。对于反动的东西就是要坚决、彻底、干净地予以清除，要毫不留情。”

    没有经过太多的讨论，就是依照坚决、彻底、干净的要求展开工作。对于广大群众来说并不能分清糟粕与精华，他们由林忠贤带着把那些雕塑全部都予以破坏了，把所有石块上的浮雕都用凿子给凿掉，把木雕拆下来烧掉，或者用凿子铲掉；甚至于雕刻师雕刻在家具上珍贵的作品也都拆下烧掉或者用浓墨给涂得面目全非。这些作品当年的能工巧匠不知花了多少的心血完成的，当初的主人也不惜花费重金，聘请了能工巧匠，现在留下的这么一点儿遗迹也被破坏了。这是令石道泉十分苦痛的事。

    傍晚，会议上陈利功总结了白天的工作经验，并部署了下一阶段工作，这主要是指如何清扫封建内容的书籍。会议上还强调了工作要过细、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阶级斗争是长期的、艰巨的、复杂的，会议结束时还检举揭发了村里主要有藏书的人家的姓名。其中就有史土财家。

    会议开到了深夜，石道泉出来的时候天阴沉沉的。他没有回家，迳直来到了史家楼。他在后门外等了一会儿，把手贴在门板上，想敲门，又顿了顿，心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给丽珠呢？这是性质严重的事。但这些书实在是太重要了，让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就让他们收了、烧了岂只是可惜，那根本就是历史的罪人。”他这么想着就敲响了丽珠的门。过了片刻，丽珠出来开了门。

    “又是在开会吗？”丽珠探出了头便问。

    “是的！”道泉走进门去的时候说。

    “怎开得那么迟了？”丽珠将门掩上说。

    “有大事了。”道泉很轻地说。

    “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吗？”丽珠无所谓的答着。

    “把那些书藏一下，明天一早就要清查了。”道泉说。

    “原来就是这样的大事吗。那就放到横屋上去，你看好否？”

    “不行，这里是不能放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查。”道泉说。

    “那么……”

    “放到山上去比较保险点，等风头过去了再搬回来吧。”

    “那么叫财哥一起来搬吧。”丽珠抱怨着说，“那可麻烦了，怎么个搬法呢？这些书从我娘家带过来的时候就担了七担，加上史家原来的藏书该有十四五担了，那么高的山，一个晚上运两趟也得运五六个晚上。你看这如何是好呢？”

    于是两人开始将搁在床顶上、放在陶缸里和藏在阁楼上的书一包包一箱箱的取出来，总共有二十四箱又四大包。道泉心底里暗暗庆幸发现得早，否则要是到了明天就化为灰烬了。他小心翼翼地掸去了那些箱包上的尘灰，抹去了蛛丝。

    他们忙着重新包装，在樟木箱外面又缚扎了一层破布，免得在搬运过程中碰坏。忙碌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才弄好，但外面正在下着雨。丽珠走到了隔壁将财哥叫了过来。

    土财从睡梦中被叫醒，将衣服一披就开了门。

    “什么事？”

    “造反派要来抄家了，这些书你看怎么着？被抄去了可惜，得到什么地方去放一放。”道泉说。

    “放在谷仓里不行吗？上面放上些谷子或干番丝。”土财在说这话时眼睛看着道泉。

    “没有保险，体积太大了。最好藏到山上去。”

    “那就放到广平寺土根哥的管山屋里去吧。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土财说。

    “那好吧，就快动手了，天亮之前必须办好的。”道泉边说着，一边将竹杠往绳结眼上套，“我们各挑一担。来吧，你在前面引路。”

    “这些书全部运到山上，那当然是最保险不过了。只是眼前，只有你我两人运一趟只四箱，要往返运六七趟才能运完，如果不是马上要来抄家，那么还可以在两三天内运到山上的。我们先运一趟走着瞧吧！”说着两人担着书担子上路了。

    天还在下着蒙蒙细雨，丽珠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两人走入雨夜之中。

    “走好！”土财在前面走着，还不时地回头关照着。

    天还不算最黑，如果是晴朗的时候应该有月亮的。史土财凭着熟路和他长年走山路的功夫，走得还挺快呢。道泉就凭着一股子热情和年轻人的健康和活泼，还能够跟得上。走出村口跨过了一座架在溪上的石桥，前面是一片黑黝黝的松树林。当进入树林的时候雨大起来了。

    “财叔，”道泉喊道，土财回过头来。“你看书要淋湿的，我们得快点儿把箱子叠起来。”

    于是两人找了个地方把书箱叠在一起，然后道泉脱下了衣服盖在上面。土财把蓑衣脱下来盖在书箱上看看书不受淋了，才放心了。但两人都光着身子让雨浇淋得浑身发抖，牙齿也格格地响了起来。

    “很冷吗？财叔！”

    “你呢？”

    “嗯，有点儿吧！我真不忍心看着你挨淋。”

    “你还不是一样吗？”

    “我年轻，你都这么大年纪了。”

    “没事的！”

    “你真是太好！你读过这些书吗？”

    “没，我不识字，小时候父母要我读书，我不愿读，后来想读就没时间了。阿珠她喜欢读，她整天整夜都会看，她是书香人家出身的高贵小姐。”

    “这些书都是宝贝，是我们中国人的文化遗产，我们都是孔子的后代，不管读过书的还是没有读过书的都有爱书的传统。那些书从上代传下来，都值得我们保护的。啊！财哥，我倒要问一下这书到底是哪来的，是什么时候保存下来的？”

    “大部分是丽珠从她母家带来的，还有一些是我祖上留下来的。我太公的时候，两兄弟都是读书，也当过官。到了我祖父的时候开始败落了。我父亲，读的书也不多，我也没读过几天书。主要是自己不喜欢读书，很笨。我是做农民的料子，但我要保存这些书。我父亲在世时总是说我不争气，没有将文化继承下来，我也很恨自己。”土根接下来津津乐道地谈起了关于他祖上的光荣的历史。

    “噢，我有件事想……”石道泉突然打断他的话，想说但又没有说下去。

    “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这里什么事都可以说的。”

    “就是你与……阿珠的事。”道泉真不好意思问起这样的事。

    “她没有跟你说吗？我想不会有人知道这事的，我和阿珠都商量过，还是维持这种关系比较好。我至少可以保护着她，要是有可靠的人我还是让她跟他去的。她年龄也逐年大起来了。想当年她的父母都殁了，是我爹将她要了过来，要做我的媳妇。可是我不能做丈夫了，我就只得做她的哥哥了。外界都把我们作夫妻，我们也就这么当着夫妻，其实我们从来就不是夫妻，此话你千万不可跟外人说的，否则谁都会侵犯她。可是能配上她的，或者被她看中的人，只有你了，你要对她好，她还是闺女。”土财在说这话时的语气很认真，虽然道泉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直都低着头，没敢正视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