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儿孙母亲可以做些什么呢?母鸡说下雨的时候我可以张开翅膀为小鸡遮蔽风雨。
——(《沉碧斋笔记》)
道泉到了史家楼见了丽珠,把见了章士鸣的事也细说了一遍,两口子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朦胧地睡去。
他们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道泉感到一阵惊慌,不敢出门。丽珠赶紧穿了衣服,在门后从门缝里往外一看,却是林忠贤和几个造反派的积极分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于是她回头来示意道泉先藏身。道泉没有躲藏,整了整衣服的前襟,去开了门。
“听我说吧。我不是犯人,我绝还会杀人的,如果你们硬说我杀了人了,那么就请拿出具体的证据来。”
“证据当然是有的。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晚上跟谁在一起睡觉?这个总不会弄错吧。如果史土财还活着,你还可以跟他的老婆睡觉吗?史土财怎么死,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们没有功夫跟你胡缠了,当需要你讲的时候你讲清楚好了。现在就跟我们走吧。”他说着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一起上就把他推推搡搡地押走了。
“为什么呀?……”丽珠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道泉被带走了。
“捉住了‘杀夫霸妻的罪犯、叛徒、反革命分子’石道泉”,这是一条震撼整个樟溪公社的特大消息,而对他的罪行的定性也变得准确无误了。石道泉有口难辩,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叶丽珠心惊肉跳,把这事跑去讲给道泉的母亲听了。
“别怕!”母亲说,“到时候我要在大会上说个清楚,到底我道泉是不是杀人?到底是不是反革命?是不是叛徒?让大家来理论理论这件事儿。”母亲在说着这话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了丽珠的手,两只眼睛迷茫地望着正前方。
“别怕!你要站出来说话,怕什么?”母亲继续说,“你不说,人家倒以为真的是那么一回事了。去,去看看他们能把我阿泉怎么样了。”
两人一高一矮向太和房革委会办公室走去。老母亲身材高大,拄着一根高过肩头的竹拐杖,白头发像瓦棱上衰草一样在风中飘摇着。丽珠靠着她婆婆走着,她的头顶仅能略高过她婆婆的肩头,身材也显得瘦弱而单薄。她牵着她婆婆的手,老人眼睛不明亮,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两人走得很慢,但步履从容,充满着坚定和自信。两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只不过颜色已经洗成灰白色了,而丽珠的衣服虽然也是旧的,但那是最近染过的,所以更黑了一些。最黑的是丽珠的黑头发,修发从背后直垂下来,走起路来在背上一刷一刷,一摇一摆的。
两个紧紧靠拢,徐徐行进的身影是一种宣示,告诉人们:她们之间的一种业已存在的关系——婆媳关系;也告诉人们两人为了她们最亲密的亲人正随时准备着付出自己的一切。
两人是一支队伍,一支抗议的队伍,一支战斗的队伍,一支随时可以献出生命的队伍,正在向着她们的目标前进。
两人来到了村革委会的办公室。叶丽珠凑着婆婆的耳朵说:“只有陈主任一个呢。”
“你们把我道泉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老人把竹杖往地上一顿说。
“他的问题相当严重!”陈利功故作镇静地抬起头来,仔细地察看着来者的表情。凭经验,他感觉到了气候不对头,老人的脸色蕴藏着愤怒,像灰色的云块包藏着暴风雨。他认为老太婆是最不好对付的,一句话说不好就可能会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什么问题?”
“他是反革命、叛徒、杀夫霸妻,问题还不严重吗?”
“把根据拿出来!”老太婆把竹杖往地上一顿,响雷般地说。
“毛主席说过‘没有根据就没有发言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谁可以说了算的。”陈利功说。
“那一定是弄错了。”叶丽珠说,她的声音习惯性地仍然是很柔和而优雅。
“不会弄错的,群众的眼睛是明亮的。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么。现在有些事情没有弄清楚,相信一定会弄清楚的。”陈利功说着,双眼只往丽珠的身上脸上直楞楞地看。
“那么他到底关在哪里呢?”丽珠说。
“他是刑事犯,不是我们这里管的,送到县里去审判。要是没有送去的话,那么我早就给你们见面了。”陈利功说着又往丽珠的脸上直看着,丽珠的目光像怕被人捉住的小麻雀一样,不敢正面对着他的目光。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母亲追问。她这时的态度是克制和冷静的。
“出了人命了,当然是严重的。”陈利功说,“你们要说话就应该对县里去说,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县里什么部门呢?”丽珠问。
“去了县里只要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陈利功说。
丽珠看着婆婆漠然的脸和茫然的眼,靠上去搀着她的左臂走下石阶。
“我们到县城去伸冤。”母亲果断地说。这时她想起了古装戏里的百姓伸冤,清官为民伸张正义的情节。她坚信江南有日月,人间有青天,当她需要的时候,她意念中的清官一定会站出来的。
“先回去”,丽珠说,“给他带一点吃的去,也带几件换身的衣服去。可不知要关到几时,还要带一床被子去的。”丽珠说这话时眼睛也湿润了。
她们回到家里给道泉做着各项准备。丽珠把几件衣服和日常用品打扎成一包,被子折叠成一只铺包,烙了好些烙饼,准备着路上吃,也可以给道泉吃;还炒了一包道泉喜欢吃的盐大豆。
因为白天天气热,就决定在夜里起身。虽然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初次进城。那个时候樟溪到县城还没有通汽车,得翻越一座高高的樟溪岭。具体不知道有几里路程,有的说是有七八十里,也有的说是有一百多里。反正不管有几里都得去。
天上几点星星,走在路上还能辨清脚下的路。
叶丽珠走在前面,她肩上斜背着一只重重的大包裹。母亲走在后面,她拄着一条齐肩高的竹杖,背上还背着一只折叠成方形的被铺。这个时候母亲看不清路了,只得由丽珠牵着手往前走。开始走的时候还算快的,走过了二十多里路,丽珠感到脚底痛了,腿肚子发胀,腰也发酸了。当两人上了一处矮岭的时候,就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要是这样慢慢的走下去,不知几时才能到县城呢?”母亲说。
“就这样慢慢的走吧,总会到的。”丽珠说。
“你累了吗?”
“还不累呢。你呢?”
“不怎么累,这只是个开头呢,还有许多路要走。”
两人不敢多休息,又继续走路。天骤然暗了下来,几声闷雷响过,便忽啦啦的下起雨来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伸手不见五指,寸步难行了,两个人只得紧紧地挨着,相互抱在一起,直淋得像落汤鸡一样。肩上的包裹背上的铺包浸透了水了,在背上又湿又重,丢也舍不得丢,背着时又不好受,真的是活受罪,两人都弄得精疲力尽。
大雨过后,天还是黑的。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天上的乌云才渐渐的散去,天空也晴朗了起来。这时,任何一个看到的人都会说这一老一少是两个要饭的。两人的头发都很凌乱。母亲的花白的长发,本来是梳理得比较整齐的,被暴雨一淋,风一吹就像是路边的野草都不如了。丽珠脑后的一股长发还算比较整齐,但刘海发和鬓发就乱了阵脚了,一小股,一小股地粘贴在额前和两鬓上。脸色都很苍白,而且还粘上了像草屑一样的脏污东西。
时值盛夏,太阳一出来就金光耀眼,照在皮肤上滚烫滚烫的,但两人都默默地忍受着继续赶路。到了一个路廊的时候,感觉到肚子也饿了,体力也支持不住了,累得直想睡觉,于是两人才坐在路廊的石条凳子上,靠着墙壁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