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地入城已耗费了大半日的光阴，从城门到王府又费去不少时间。此刻刚入酉时，太阳挂在不远处的梧桐树枝上，正散发着慵懒艳丽的黄昏颜色。春城何处不飞花，飘舞着的飞花柳絮也染上了橘红色的微光，远远看过去，竟产生一种缥缈的不真实感，仿佛时间也流动的轻缓起来。

    静王府门口，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老者正板着脸对门口的几个年轻护卫训话，看上去像是个管家，一张脸生的慈和，此刻却有了些威势，看起来可以吓到小朋友。

    墨夕月利索地下马，将马鞭随意挂在马镫上，又顺手喂了那匹黑马几颗饴糖，这才牵着马过来。

    她安抚自家疲累黑马的期间，凌歌已经先一步走了过去。她等君言枫牵马过来，这才跟着凌歌走过去。她很清楚什么时候该耍师姐的威风，什么时候要给师弟一些面子。有些交易，彼此心里知道就好。

    墨夕月心里很清楚，若非苍夜叔叔这一层关系，她和凌歌原本该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正因为心里明白，所以做人才敞亮，懂分寸，知进退，才能够慢慢收拢人心，把这层关系好好经营。

    有舅舅和姑姑的在天之灵看着，两个人都不会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这才是两人能和平共处的原因。

    “……王爷才离开几天，你们几个就敢玩忽职守……连公主来了都忘了通报……下次再敢当差的时候喝酒……等会自己去领罚……”老管家训话也说的斯文，一个脏字不带就把一群小年轻给骂的找不着北。墨夕月想起凌歌那副温雅腹*黑的模样，忽然心生感慨：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人。

    这厢她还在感叹，那厢几人却已经见上了面。

    管家训着训着，眼角余光里却突然看见有人靠近。安王身体不好，陛下破例允许他住进静王府，以便凌歌就近照料。此时谁都知道静王不在，他只当有人想求见凌云。可安王身体不好，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来拜见过呀？这人会是谁呢？

    正想着，却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那身影仿佛有些熟悉。他年纪大了，难免眼睛昏花，没两步终于看清了来人，顿时大感惊喜，“王爷！您回来啦！”就说怎么今天枝头有喜鹊在叫，原来是王爷要回来。

    老管家话也不训了，快步迎了上去，到凌歌跟前行礼，“您今儿回来怎么不提前给老奴传个话，也让奴才早做准备才好。”

    凌歌连忙扶他起来，“是我疏忽了，这些天赶着回来，所以忘了这事。你叫人收拾几间屋子，本王有客人要住，记得离安王的屋子近一些，其中两位都医术了得，不可怠慢。”其实不用说，赵管家也知道分寸，毕竟是身边的老人了。这话，是说给墨夕月听的。

    赵管家点头应是，抬头打量了四人一眼。

    年纪最大的那个姑娘饶有兴致地打量王府匾额，穿着白衣的男子皱着眉头掸了掸白色衣袍下摆的灰尘，戴着面纱的女子把玩着头上的发带，黑衣男子望着她，目光柔和。

    这一个个，年纪不大，长得却都不差。

    老管家躬身引他们进门，心里腹诽，看起来都不太靠谱。王爷出去一趟，就找了这么几个人回来吗？未免太年轻了吧？

    以貌取人再正常不过，墨夕月看得出来，却也没辩解什么。实力会证明一切的。

    说起来，她年纪真的不小了，就算没有那些记忆，每每一想到自己几百岁的高龄，她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感觉，俗称……蛋*疼。她当年，明明芳华正茂啊……为什么一眨眼，就可以做人祖宗了……

    她在这里心感沧桑，耳朵里却犹不放过凌歌和老管家的对话。

    “阿云的病情如何？本王不在的时候，他可有按时吃药？”

    “回王爷，安王病情尚且稳定，奴才们一日三餐都照看着，药奴才派人看着煎的，绝不敢有丝毫马虎。”

    “那就好……”凌歌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问：“今日门口的几人犯了什么错？竟让你亲自训斥？”

    老管家听到这话简直沉痛，“您不知道，那几个小子从您走之后看王府冷清，就越发疏忽大意，今儿更是了不得，竟然趁我出府时跑去喝酒，连飞燕公主来了都不知道！”

    凌歌的步子微微一顿，声音稍显玩味，“哦，今天可真是巧了，燕儿竟然来了吗？”，他轻笑，不知是对谁说：“倒是省事，不必再跑一趟。”

    墨夕月含笑打量这王府里的格局，仿佛事不关己。

    这几年下来，她心思越发深沉，除了身边几个亲近的人，旁人再难见到她微笑之外的表情。那也正是她的敌人们最憎恨的表情---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哪怕费尽心机，也逃不脱她的掌心。

    其实她心底并不像面上这般平静。墨夕月想起民间对这位生来就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的传闻，想起凌歌和苍夜叔叔提起她时温柔的神情，想起自己的脸……还有那位公主身上的血脉---姑姑和那个男人的血脉。

    她不知怎的心生柔软。飞燕公主，她的小表妹，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吗？

    墨夕月想起前世自己知道真相后的心情，那时候真是难过，难过的想死。

    她眼里忽然涌上的悲戚，如莹莹碎雪，落在一直注意着她的君言枫眼里。他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却也知道她并不愿将这般模样给别人看见，便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不发一言。

    墨夕月反应过来，才觉得好笑。也不知道怎么了，当年待在雾隐楼里钩心斗角，几年来一直好好的，除了晚上偶尔做些梦，平常压根没时间想这些往事。偏偏是出来之后，人一放松，年纪也大了，过往那些事情纷纷从脑子里冒出来，挡都挡不住。

    这么闲的慌，来为以前那些事情悲伤，还不如赶紧把眼前的事做好。有时候她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来让自个儿清醒点，难得君言枫竟然不腻味，回回都肯安慰她。

    君言枫没想过这些，他只是觉得，一个人能把过往记得这样清楚，那么当年那些痕迹烙在她心上一定很深，这不是矫情，也并非悲伤秋月，只是控制不住去想起，太深，太疼。

    他没有经历过，做不到感同身受。他只是心疼她而已。

    墨夕月集中精神，继续听着旁边那两个人的小声交谈。身边有侍女跟随，步伐稳定，目不斜视。她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抖了下袖子。黑色广袖垂下，将两人交握的双手遮掩。就算是掩耳盗铃，那也是一种态度嘛。

    “飞燕公主此时正在何处？”凌歌没注意到刚才她一瞬间的走神，只是眼神掠过她黑色的广袖，然后面不改色地问管家。

    简直人模狗样，道貌岸然。

    她轻轻一笑，淡淡戏*谑，眼波流转间妩*媚异常。哪怕她容貌尽毁，凭这一双眼睛也足以抵得过天下春色，何况她容颜姝丽，美貌异常。

    凌歌听见声音，便朝身侧不经意看了一眼，也是微微一怔，想起面纱下那张脸，只觉得心情十分复杂。

    而老管家阅人无数，看这眼睛轮廓有些熟悉，却实在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放下心里的疑虑，回答凌歌：“公主原是陪安王在院子里说话，后来不知怎的想逛一逛，此时两人应该在听雨廊。”